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國殤 | 上頁 下頁


  §02

  從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東大門不過五六裡,全是寬闊的大道。道路兩旁立著挺拔高聳的鑽天楊,夏日裡,整個大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綠蔭裡。現在卻不是夏日,蕭瑟的秋風吹落了滿樹青綠,稀疏枝頭上殘留的片片黃葉也飄飄欲飛,空曠的路面上鋪滿了枯朽的落葉。風起處,落葉飛騰,塵土飛揚,如黃龍亂舞,馬蹄踏在鋪著枯葉的路面上,也聽不到那令人心醉的「得得」脆響了。

  楊夢征軍長心頭一陣陣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二十二軍要完了。

  這是他的軍隊呵!這新二十二軍是他一手締造的龐大家族,是他用槍炮和手腕炮製出的奇跡。就像新二十二軍不能沒有他一樣,他也不能沒有新二十二軍。現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慘烈的戰爭,把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只能是和屬下的殘兵部屬,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後人能在茶餘飯後記起:歷史上曾有過一個顯赫一時的新二十二軍,曾有過一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

  那個叫楊夢征的軍長二十九年前就是從陵城,從腳下這塊黃土地上起家的。那時。從九丈崖古炮臺到城東門的道路還沒這麼寬,路面也沒有這麼平整。他依稀記得,那窄窄的路面上終年嵌著兩道深深的車轍溝,路邊長滿刺槐棵子和扒根草,鑽天楊連一棵也沒有。窄道上,陰天滿道泥水,晴日塵土蔽日。那會兒,他也不叫楊夢征,他是九丈崖東北楊家墟子人,大號楊富貴,可墟裡墟外的人都管他叫楊老六。他上面有五個叔伯哥,下面有七個叔伯兄弟。他們楊家是個大家族,陵城皮市街上許多綢布店、大酒樓,都是楊家人開的。老族長滿世界吹噓,說他們楊家是當年楊家將的後人,誰知道呢?!族譜上沒這個記載,據老族長說,是滿人入關時,把有記載的老族譜毀於兵火了。族人們便信以為真,便認定楊家墟子的楊氏家族是應該出個將軍、元帥什麼的。

  可是,直到宣統幼主登基,楊氏家族都沒有出將軍、元帥的跡象。那時的他雖說喜好槍棒,將軍夢確鑿是不敢做的。整日勾著腰,托著水煙袋的老族長也沒料到他有一個愣頭愣腦的重孫兒日後會做上中將軍長。

  宣統登基的第三個年頭,陵城周圍鬧匪了,最出名的一個叫趙歪鼻,手下的嘍囉有百十號,還有幾十匹好馬,十幾杆毛瑟快槍,五響的。趙歪鼻膽大包天,那年春上,綁了楊家的一個綢布店老闆的票,接下,又摸黑突進陵城,搶了城裡最繁華的舉人街。城裡巡防營的官兵屁用沒有,莫說進山剿匪,連抓住的兩個嘍囉都不敢殺。趙歪鼻發了話,官府敢殺他手下的人,他就拿巡防營開刀。據說,巡防營管帶暗地裡放了那兩個嘍囉,又喳喳呼呼說是那兩個嘍囉逃了,要抓,後來也沒了音。

  官府靠不住,百姓們只得自己保護自己。那年夏天,先是楊家墟子,後是周圍的村寨和城裡紛紛成立了民團、商團,整日價喝符水念咒,舞槍弄棒。老族長知道他自幼喜好槍棒,功夫不淺,就讓他做了二團總,團總自然是老族長。後來,老族長吃參吃多了,竟死了。老族長直到死,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鬧得沸反盈天,都不知道革命黨人已在廣州、香港、上海、武昌四處發動了起義。臨死時,還拉著重孫兒的手交待:咱拉民團是護鄉保民,就如同當年曾相國一樣,是護著大清天下的,咱可不能因著有槍有棒,勢力坐大,就不聽官府的招呼。

  那功夫,他只有三支五響毛瑟快槍,還是老族長通過巡防營管帶,私下用一百多兩白銀買來的,人倒不少,楊家墟子、白土堡加城裡,四個民團,合計有近一千多號人,使的都是紅纓子槍頭和大刀片。就這些槍頭子和大刀片,便把趙歪鼻嚇住了,整整一個冬季,趙歪鼻和他的嘍囉們都沒敢在楊家族人身上下手。

  過了大年。省城的信息傳來了,說是宣統小聖上的龍座保不住了,四處都起義獨立了。城裡已有了革命黨,革命党和趙歪鼻聯絡,要他帶人來打陵城。楊家一個在南京水師學堂念書的秀才也跑了回來,也成了革命黨。秀才是他的堂哥。秀才堂哥很嚴重地告訴他:武昌成立了軍政府,各省都督府代表雲集上海,通電宣佈,承認武昌軍政府為統領全中國的中央軍政府。秀才堂哥以革命党的名義,勸他帶領民團、商團,搶在趙歪鼻一夥的前面,幹掉巡防營,接管陵城。

  他直到這時才明白,建立武裝並不僅僅能保護自己,保護家族的財產勢力,而且能夠干預政治,改變人們的生活秩序和歷史的進程。他的第一個老師,應該說是那位兩年後因病謝世的秀才堂哥,他日後漸漸輝煌起來的夢想,也是那位秀才堂哥最先挑起的。

  不過,那當兒,他卻很猶豫。老族長的諄諄教誨還在耳邊響著,巡防營和他們楊家。和民團、商團的關係又一直不錯,向巡防營下手他狠不下心。

  秀才哥說,你不下手,趙歪鼻就要下手,他要是一宣佈起義獨立,接管了陵城,不但咱們楊家,連全城都要遭殃。到那時你再打他,革命黨人就會幫著他來打你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想成大事,就不能講情面,不能手軟心善。

  在秀才哥的慫恿下,他幹了,當夜撲進了陵城,繳了巡防營的械。佔領縣道衙門,宣佈起義。三天后,趙歪鼻率著嘍羅們趕來「造反」時,陵城古都已鹹與革命了。

  趙歪鼻惱透了,揚言要踏平陵城,血洗楊家墟子。秀才哥和革命党人便從中斡旋,說是大家都是反清志士,要一致對付清廷,不能同室操戈。於是便談判。趙歪鼻子不做山大王了,改邪歸正,投身「革命」了——據他聲稱,他內心早就傾向革命了,當年搶掠陵城舉人街便是革命的確證。他的嘍羅並到了城防隊裡,楊夢征做隊總。他做隊副。後來,城防隊正式編為民軍獨立團,楊夢征做中校團長;趙歪鼻做少校團副——這傢伙好運不長,做了少校沒幾天,就因著爭風吃醋被手下的人打死了。原陵城商團的白雲森也做了中尉旗官。

  他由此而邁人了軍界,開始了漫長而艱險的戎馬生活。先是在陵城,後是在皖北、河南、京津,二十多年來馬蹄得得,東征西戰,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參加了製造中國近代歷史的幾乎每一場戰爭。民國二十三年,在名正言順做了中將軍長以後,他還幻想以他的這支楊姓軍隊為資本,在日後的某一天,決定性地改變民國政治。當年的吳佩孚吳大帥不就是仗著一個第三師改變了北洋政府的政治格局,操縱了一個泱泱大國的命運嗎?!

  沒想到,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一聲炮響,他隱匿在心中的偉大夢想被炸斷了。日軍全面侵華,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大廝殺、大拼搏開始了。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身不由己地捲進了戰爭的旋渦,在短短三年中,打得只剩下了一個零頭。他是有心計,懂韜略的,十分清楚新二十二軍的衰敗對他意味著什麼。可是,在這場關乎民族存亡的戰爭中,他既不能不打,也不能像在往昔的軍閥混戰中那樣耍滑頭、搞投機。他若是還像往昔那樣耍滑頭,不說對不起自己作為一個中國軍人的良心,也對不起真心擁戴他的陵城地區二十二萬父老兄弟。

  在關乎民族存亡的戰爭中,是沒有妥協選擇的餘地的。

  往昔的戰爭卻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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