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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56

  一縷陽光從審訊室的高窗外射進來,映照著王長恭略顯浮腫的臉和王長恭身著囚衣的前胸,讓他變得有些滑稽了。這是一件舊囚衣,紅色條紋已洗得污濁模糊,衣襟的邊口全洗毛了,最下面的二粒紐扣也掉了。葉子菁注意到,王長恭在受審位置上坐下來後,幾次下意識地扯拉囚衣敞開的下擺,藉以遮掩不時袒露出來的肚子。到這種份兒上了,這位前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還那麼注意自己的形象,極力要保住昔日的某種尊嚴。然而,此人內心深處的驚慌是掩飾不住的,眼神中透著明顯的虛怯,從走進審訊室的那一瞬開始,就在有意無意地回避葉子菁的目光。葉子菁覺得,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現在活像一隻驟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老鼠。

  看著王長恭這副樣子,葉子菁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次次把她逼入被動和絕境的就是這個人嗎?這個穿著囚衣的犯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神通呢?他這神通是從哪來的?是與生俱有的,還是手上的權力造就的?答案顯而易見:是手上的權力造就的,權力讓人們敬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中國的情況就更特殊了,是社會主義國家,權力來源於人民,權力的掌握者們就在理論上代表了人民,頭上就套上了太多的光環。他們其中的某些敗類,比如王長恭之流,就鑽了這個空子,讓人們不敢違拗,不敢懷疑。現在,依法剝奪了他的權力,他就什麼都不是了!

  當然,也必須承認,這位曾身居高位的傢伙不是等閒之輩,幹起背叛國家的勾當來,智商頗高,手段狡猾,有很強的未雨綢繆能力和反偵查能力。雙規期間,王長恭拒不交代任何問題,進入司法程序後,最高人民檢察院指令省檢察院將案子交由長山檢察院偵查起訴,王長恭仍堅持抗拒,訊問筆錄至今還是空白。

  於是,便有了這次短兵相接的訊問。為了搞好這次訊問,葉子菁在反貪局長吳仲秋和同志們的協助下,做了幾天的準備。做準備時,曾經的屈辱和悲哀一一記起了,過去那個不可一世的王長恭時常浮現在眼前,幾次讓葉子菁潸然淚下。也正因為如此,今天進了看守所,葉子菁又有些猶豫了:由她主審王長恭是不是合適?她會不會感情用事?即將面對的審訊對象畢竟是她感情上最不能容忍的一個人!吳仲秋和同志們都說,她出面主審最合適,王長恭最怕見的人就是她。想想也是,一物降一物,辦案策略上需要這樣做。再說,她也有信心,相信自己不會感情用事。她要做的就是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落實已取得的罪證,把王長恭在預審中拿下來,送上法庭接受法律的公正審判,給「八一三」大案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

  此刻,這位犯罪嫌疑人就在三米開外的專用受審椅上靜靜坐著,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癡癡地看著審訊桌後的白牆,不知在想些什麼?陽光仍在這個犯罪嫌疑人的臉上和胸前的囚衣上跳躍,像一支打偏了的聚光燈。聚光燈的光源來自犯罪嫌疑人左側裝著鐵柵的高窗口,窗外是看守所辦公區的院子,那裡有著晴空下的自由。

  葉子菁看著高窗外那片自由的天空,緩緩開了口,語氣平靜極了,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王長恭,現在終於輪到了你!二〇〇一年八月十三日晚上,當大富豪娛樂城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沒想到最後會把你也辦進來!今天我能請你這位前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坐到受審的位置上,實在太不容易了!我必須承認,你精明過人,也很懂得為官之道,靠不住的錢不收,還在川口捐了座希望小學,欺騙性挺強。可你的欺騙最終還是沒能得逞,事實證明,你心很黑,通過情婦周秀麗的手收受賄賂,一筆贓款竟然高達四百八十萬,有點出乎我的意料!現在想起來我還有些後怕啊!如果我當時洩氣了,不對周秀麗追下去;如果周秀麗不試圖把這筆巨額贓款轉移出去,讓贓款就此消失;也許你坐不到今天這個位置上,是不是?」

  王長恭這才看了葉子菁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到死都忘不了身外之物!」

  葉子菁盯著王長恭:「既然知道是身外之物,那你為什麼還這麼貪婪啊?」

  王長恭扯弄著囚衣的下擺:「你們又怎麼能證明我的貪婪呢?根據在哪裡?」

  葉子菁「哼」了一聲:「你和周秀麗的假護照難道不是根據嗎?你王省長的假護照怎麼會出現在周秀麗租用的保險箱裡?這個事實你否認得了嗎!」用力敲了敲桌子,「說真的,王長恭,一直到廣州那邊起出了贓款我的心都還懸著,就怕拿不到你受賄的確鑿證據!可一聽說你改名換姓叫劉武強了,我這心才放下了!」

  王長恭抬頭看著葉子菁,反問道:「葉子菁,你憑什麼認定這四百八十萬贓款和我有關?就憑那張假護照嗎?既然你早就知道我和周秀麗的關係,就不該想到可能發生的另一種情況嗎?周秀麗是不是會背著我拿上我的照片去辦假護照呢?」

  葉子菁心裡一動,盯了上去:「這麼說,你承認和周秀麗是情人關係了?」

  王長恭怔了一下,只得點頭承認:「這事瞞不了,我……我也不想再瞞了!」

  葉子菁有數了,離開訊問桌,走到王長恭面前踱著步,故意順著王長恭的話說了下去,似乎很贊同王長恭的狡辯:「倒也是啊,你和周秀麗是情人關係,彼此也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周秀麗從你身邊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拿走你的照片,給你去辦一張假護照嘛!」盯著王長恭,話頭突然一轉,口氣驟然嚴厲起來,「可這麼一來,新世界地產公司熊老闆行賄的這四百八十萬就好解釋了:你利用手上的權力給熊老闆批地,你的情婦周秀麗從熊老闆那裡受賄收贓,事實是不是這樣啊?」

  王長恭卻否認了:「事實不是這樣!不錯,新世界的地是我批的,但周秀麗受賄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如果知道有這種事,我饒不了她!告訴你:周秀麗收蘇阿福那三十萬塊,我也是大火燒起來後才知道的,為此,我打了她的耳光!」

  葉子菁嘴角浮出了一絲冷笑:「王長恭,你對周秀麗要求可真嚴格啊,竟然打了她的耳光?」臉突然拉了下來,一聲斷喝,「王長恭,請你把頭抬起來!」

  王長恭抬起了頭,佯做鎮定地正視著葉子菁,目光中透著一絲驚恐。

  葉子菁逼視著王長恭:「王長恭,你說漏嘴了吧?這說明,『八一三』特大火災發生後,你對周秀麗受賄瀆職的犯罪事實是很清楚的!可你這個負責火災處理的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究竟幹了些什麼?你明目張膽地包庇周秀麗,甚至不惜命令公安局長江正流同志對蘇阿福搞殺人滅口!對我們長山檢察機關的正常辦案,你橫加干涉,製造障礙,還試圖壓著長山市委和唐朝陽同志把我撤下來!我當時怎麼也不明白:你王省長到底想幹什麼?現在,你的這一切所作所為都可以得到解釋了!」

  王長恭有些慌了,極力辯解說:「葉子菁,你這理解不是太準確!我……我知道周秀麗受賄瀆職並不比你早,也……也就是在周秀麗被抓前一天知道的。我罵過周秀麗之後,就勸周秀麗去自首。周秀麗也答應了,可……可我沒想到,你們沒等周秀麗去主動自首,就……就在傳訊後突然拘留了她。真的,這事很突然……」

  葉子菁緊追不捨:「那麼,在這之後,甚至在我們檢察院對周秀麗的判決提出抗訴之後,你為什麼還這麼公開替周秀麗喊冤,還在四處為她做工作?僅僅是感情使然嗎?你是不是怕周秀麗被判了死刑後,把你王副省長這個大後臺供出來?」

  王長恭畢竟是王長恭,在這種時候應變能力仍然很強,聽了這話,反倒變得鎮定下來,平靜地反問說:「葉子菁同志,周秀麗判死刑後把我供出來了嗎?好像沒有吧?如果這四百八十萬真和我有關,我又沒能保下她,她還有什麼不會供的?」

  葉子菁一怔,無法對應了:周秀麗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寫下一個字的交代!

  王長恭豈會放過這種主動進攻的機會?趁著葉子菁的短暫被動,誇誇其談說了起來,滿嘴官話,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大權在握的好時光:「葉子菁同志,我原來不想說,可想想還是得說:我們都是共產黨人,共產黨人講什麼?講唯物主義,講辯證法,講實事求是嘛!我希望你這位檢察長和長山檢察院也能對我實事求是……」

  到了這種時候,面前這個曾身居高位的犯罪嫌疑人竟然還試圖給她上課!葉子菁聽不下去了,厲聲打斷了王長恭的話頭:「王長恭,看來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了!你現在不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了,你是一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這裡也不是哪個大會的主席臺,沒有誰請你做報告,這一回你是插翅難逃了!」

  王長恭仍沒放棄,怔了好半天,又開了口:「葉子菁,我很理解你的情緒,落到你手上,我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甚至準備和周秀麗一起上刑場!可我仍然要說:必須實事求是!那張假護照不足以認定我的犯罪事實,我將做無罪辯護!」似乎動了感情,「請你冷靜地想一想,我王長恭是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幹部,在我們這個國家,在孜江省,享有這麼優越的條件,我有什麼理由要搞個假護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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