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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方清明激動不已,連夜寫了封舉報信,是故意寫在城管委文件打印紙上的。做辦公室副主任時,這種質地很好的文件打印紙他可沒少往家裡拿,擦屁股雖說硬了點,墊鞋底還是挺好的。原倒不想匿名,反正他不打算再做周秀麗的人了,把周秀麗拉下馬,送進去最好。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妥。倒不是沒這個膽量,而是不知道周秀麗是不是真收了蘇阿福的錢,如果沒收他就是誣陷了,為了留條退路,才署名「一個正派的共產黨員」。信往哪裡寄?又費了一番躊躇,可以考慮的單位不外乎這麼三個:市委、市紀委、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市人大最初並不在方清明的考慮之中。可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堆問題,周秀麗不是一般人物,和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王長恭的關係太不一般了,只怕這三個單位沒一家敢認真查,搞不好信還會轉回來,落到周秀麗手上。真正敢查周秀麗的,應該是王長恭的對頭,是個不怕王長恭而又想要王長恭好看的人,這個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市人大主任陳漢傑!

  這麼一來,這封必將引爆政治炸藥庫、也許會將長山幹部隊伍炸得四分五裂的匿名信便在八月十四日一早,由方清明親手投入了市人大門口的信箱。投信時,方清明是個不起眼的中老年晨練者,正在碎步小跑,只在信箱前停了不過幾秒鐘。可方清明認為,這幾秒鐘必將改變歷史。投下了這顆必將改變歷史的政治炸彈後,這位晨練者繼續向前一路小跑時,面前已是一片令人興奮不已的血肉模糊了……

  然而,期望中的血肉模糊卻沒發生,這麼重要的舉報信竟沒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不知是陳漢傑疏忽了,沒將這封信批轉給有關部門,還是陳漢傑批轉了,有關部門不理睬?如此嚴重的受賄瀆職問題竟然沒人認真查處,周秀麗還他媽人模狗樣的在那裡做她的城管委主任,三天兩頭下來檢查工作。有關部門只抓了鐘樓區城管副主任湯溫林和一個管片小幹部,罪名也不是批建違章門面房,竟還只是疏於監管!周秀麗打過的那個重要電話沒一人提起過,不知是不敢提還是上下串通好了,想共同蒙混過關?更蹊蹺的是,鐘樓區城管委賬上還真沒有收取占道費的任何記錄,檢察院辦案人員查了幾次都是掃興而歸——當然,是不是真查也不知道,周秀麗這女主任的後臺可是太硬了,是他媽的省委、省政府領導,誰敢找死啊?!

  方清明便也不敢找死了,心裡詛咒著世道的可惡,臉上卻不敢露出任何興奮的痕跡,還在自己的副政委辦公室裡和同志們一起發牢騷,說是這城管真沒法幹,動輒得咎,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都往你頭上賴!對周秀麗,方清明更是讚不絕口,不斷有意無意地透露說,自己當年是周秀麗調來的,不是周秀麗,沒准他現在已經下崗了。這倒也是實情,有幾個分到企業的戰友就先後下了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這番反腐倡廉的壯舉人不知鬼不覺,不會給自己造成什麼致命的損害。這是有經驗的,早些年在部隊因為提拔問題,他也寫過這種匿名信,告他們師長,上面不睬也就過去了,那位師長後來對他印象還挺好,讓他升到副團職轉了業。因此,方清明冷靜下來後,馬上想到了改正歸邪問題,決定好好總結一下前一階段的經驗教訓,繼續努力去做周秀麗的人。從歷史經驗來看,這是完全可能的,他當年能重獲那位師長的信任,今天也必能重獲周秀麗的信任。

  萬沒想到,周秀麗偏在他準備改正歸邪的時候找他算帳了,要他去談談。

  是在周秀麗的辦公室,方清明進來後,周秀麗正在看文件,連頭都沒抬。

  方清明心雖虛著,膽氣倒還壯,一開口就表現出了堅定的本位主義立場:「周主任,我正要向您彙報呢,都氣死我了,它市檢察院抓人抓到我們區城管委來了,還查帳,四處亂翻,同志們意見大了去了,都說是鬼子進村了……」

  周秀麗沒理睬,伸手抓起電話,撥通後說了起來:「王省長嗎?那件事我安排好了,您放心吧!他們翻不了天,我周秀麗還就不信了,一身正氣會被誣陷!」

  方清明心裡一驚,馬上緊張地判斷起來:周秀麗是不是真在和王長恭通話?

  周秀麗仍在和電話裡那個不知是不是王長恭的人說著:「好,好,王省長,我知道,我知道,池子大了什麼烏龜王八蛋沒有?我不氣了,您放心,儘管放心,我一定經得起這場政治風波的考驗,不會給您丟人的!唐書記和林市長也都挺關心,都和我說了,不要被一封匿名信嚇倒,該怎麼幹還怎麼幹!」說罷,放下了電話。

  方清明這才又插了上來,謙卑地笑著問:「周主任,您……您找我?」

  周秀麗的臉一下子變了,竟於突然之間現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像剛發現方清明進來似的:「哦,哦,方副政委啊,來了?快坐,坐,我找你隨便談談!」

  方清明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了,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不管剛才和周秀麗通話的人是不是王長恭,有一點很清楚,周秀麗已猜到或者查出匿名信是他寫的了,否則不會給他上演這種威脅的武功戲,便益發覺得周秀麗臉上燦爛的笑容極端可怕。

  周秀麗在那裡極端可怕地笑著,還放下架子要親自給方清明泡茶。

  方清明如大夢初醒,一躍而起:「哦,周主任,我來我來,這是我的事嘛!」

  周秀麗便任由方清明去泡茶,口氣也變了,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二人的蜜月時期:「老方啊,你知道的,好茶葉在上面那個櫃子裡,還是去年你經手買的呢!」

  方清明又發現了攻訐辦公室主任劉茂才的好機會,一邊泡茶一邊說:「周主任,去年的茶葉哪還能喝啊?今年的新茶老劉咋不去買呢?我在這裡時和下面交代過,每年新茶都得去買,陳茶只能用來招待一般客人!讓領導喝陳茶,真是的!」

  周秀麗便接過話茬兒隨便談了起來:「老方啊,你在的時候顯不著,你這一走啊,辦公室很多事還真就沒章法了。我前天還嚴肅批評了劉茂才,文件打印紙也不管好,扔得四處都是,讓誰拾到了在上面給咱來封匿名信啥的,不找麻煩嗎?!」

  方清明心裡一動,很想附和一下:那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誰在拾到的文件紙上寫的,因此和他沒關係。話到嘴邊卻又及時收住了,不對,這是不打自招!周秀麗只要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匿名信是寫在文件打印紙上的?他可就無言以對了。

  方清明按下了一瞬間的愚蠢衝動,保持著精明的沉默,繼續聆聽領導的教誨。

  周秀麗實是狡詐,比當年部隊上那位直率的師長狡詐多了,見他不上套,歎了口氣,又誘導說:「老方,我知道你下去後有些情緒,可這能怪我嗎?幹部評議是按市里規定搞的,作風建設的措施嘛!我真沒想到對你的評議會這麼差,結果出來真嚇了我一跳哩!怎麼辦呢?末位淘汰嘛,也只能讓你先下去了,得理解啊!」

  方清明連連點頭,語氣沉重:「我理解,我理解!周主任,說實在的,我……我真對不起您啊,我是您要過來的,是您的人,評議成這個樣子,太丟您的人了!我知道,讓我下去您也是沒辦法,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這麼做,我是您的人嘛!」

  周秀麗擺擺手,挺和氣地批評說:「老方啊,不要說什麼我的人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又是誰的人啊?我們都是黨的人,國家的人嘛,我們是同志嘛,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工作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口氣益發和氣了,「你對我有些誤解,有些意見很正常嘛,可以當面向我提嘛!一個單位的同志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透呢?非要讓外面人看我們的笑話啊?這不太好嘛,老方,你說是不是?」

  方清明再傻也把這話聽明白了,忙解釋:「周主任,您可別誤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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