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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劉援朝來向他道歉時,他馬上原諒了劉援朝,還拉著劉援朝的手真摯地說,這不是個人的責任,是時代的錯誤,就像自己和周秀玉離婚一樣,都是時代的錯誤。

  劉援朝卻不同意孫立昆的觀點,說:「六姥爺,這確實是我個人的錯誤,我不能賴,更不能把啥都推給時代。我是有思想、有頭腦的人,不是機器,更不是什麼齒輪和螺絲釘。人云亦云,不獨立思考,難免要犯錯誤……」

  孫立昆一怔:「哎,援朝,你等等,等等,你說什麼?聽你那意思,好像做齒輪和螺絲釘都成為問題了?我問你援朝:一個政黨,一個國家,沒有統一的意志能成麼?大家都獨立思考,都各行其是,豈不又要天下大亂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正因為我們黨的機器被砸爛了,千千萬萬齒輪和螺絲釘都散落了,所以,才造成了一場歷時十年的空前浩劫嘛!」

  劉援朝爭辯道:「不對,六姥爺!我認為不是黨的機器被砸爛了,而是這部黨的機器在反方向運行,作為這部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大家都該負一份責任。六姥爺,我今天來向您道歉,就是要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那份責任。」

  孫立昆一下子火了:「劉援朝同志,你要這麼說,那麼我拒絕接受你的道歉!我仍然認為這是一個時代的錯誤!思想要解放,但不能懷疑一切。如果我們從入黨那天便信守的一些基本原則,比如做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都被你們這些年輕人視為錯誤,這還怎麼得了?!」

  劉援朝毫不退讓:「六姥爺,退一步說,就算做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也並不等於說就要放棄自己的獨立思考。今天我們大家都在反思,我們國家何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六姥爺,我覺得千千萬萬黨員幹部喪失了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就是一個重大失誤!別的咱都不說了,就想想張志新烈士吧,面對張志新,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六姥爺,您想想看,如果您和千千萬萬黨員幹部都像張志新一樣獨立思考,十年動亂亂得起來嗎?」

  孫立昆被問住了,一時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年輕人的挑戰。

  然而,孫立昆仍然是孫立昆,周秀玉的諷刺,劉援朝的挑戰,都沒有動搖他從入黨那天起就信守的原則,他依舊真心誠意地做黨的齒輪和螺絲釘。根據中央和省委的精神,頂著莫名的壓力和公然的干擾,為陽山假黨員集團案平了反,解脫了江濤等四十二位老同志,推翻了「四人幫」和「四人幫」在H省的黨羽強加給這些老同志的一切污蔑不實之詞,贏得了這些老同志熱烈的掌聲和感激的熱淚。

  §第六十章

  孫成偉不得不承認,和外甥女劉敢鬥比起來,自己真不是個好商人。首先,自己的臉皮就沒有劉敢鬥這麼厚,竟這麼死皮賴臉地和家裡人做生意。那日,一屋子的「高級西裝」真弄得孫成偉極其慚愧。其次,自己也沒有劉敢鬥這麼精明——他許給劉敢鬥的勞務報酬:那七件服裝,劉敢鬥一件沒留,全高價賣出去了,竟有了本錢和他合作了。甥舅二人拿著賣服裝的錢,跑到山裡收了不少天麻、杜仲回來。

  從山裡回來後,二人又關著房門在屋裡鬥開了。

  孫成偉領教了自己外甥女的厲害後,再不敢小瞧自己外甥女,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開口就聲明:「敢鬥,醜話說在前頭,咱們現在既然是合夥人了,就得親兄弟明算帳。」

  劉敢鬥馬上糾正說:「哎,哎,你是我舅,咱不是親兄弟!」

  孫成偉白了劉敢鬥一眼:「就這個意思唄,甥舅之間也得明算帳嘛!這趟進山買天麻、杜仲,你的投資是一百八十五元,我的投資是六百二十五元,總投資是八百一十元,賺多賺少,咱都按這個比例分,對不對?」

  劉敢鬥承認說:「對,舅舅,你這賬記得挺清,沒讓我占一分錢便宜。」

  孫成偉說:「下面,到上海賣天麻,再進服裝,車票啥的就得各人掏錢了。」

  劉敢鬥眼珠一轉:「舅舅,你也太不仗義了吧?讓我自己掏錢買車票,我哪掏得起?那不是要破產了麼?舅舅,你就好意思讓我破產呀?咱不是合夥做生意麼?要我說,車旅費也得按投資額分攤。你出大頭,我出小頭!這才公平!」

  孫成偉叫了起來:「我看不公平!」

  劉敢鬥說:「舅舅,你別叫。我問你,你背來的這一大包沒人要的爛衣服是誰幫你賣的?你自己賣掉了幾件?你好好想想,沒有我,你再從上海販來衣服誰給你賣?真讓我破產對你有什麼好處?」

  孫成偉想想也是:「好,敢鬥,我再讓你一次——誰讓我是你親舅呢!」

  劉敢鬥笑了,往孫成偉脖子上一吊:「這就對了嘛,有財大家發嘛!」

  這時,劉勝利敲起了門:「哎,二位奸商,你們密謀完了沒有?開飯了!」

  孫成偉和劉敢鬥過來吃飯時,一家人大都上桌了,孫成蕙正手腳不停地忙活著端菜,盛飯,見了劉敢鬥便問:「敢鬥,咋把你舅舅領進山了?」

  孫成偉說:「我讓敢鬥幫我收了兩口袋天麻、杜仲。」

  劉勝利馬上和孫成偉開玩笑道:「哦,舅舅,你們口袋裡裝的是天麻、杜仲?我還以為是鬼子掃蕩,搶回來的糧食哩!」

  孫成蕙嗔道:「勝利,你別胡說,如今做小生意叫個體勞動者,國家政策允許的,你這個縣團委書記要注意政策!」頓了一下,又說,「哦,對了,趁你們都在,我也想給你們開個家庭會議,談談怎麼認識今天的形勢。」

  劉勝利笑了:「哦,政委要訓話呀?好,好,我們洗耳恭聽。」

  孫成偉端著飯碗就走:「同志們,你們既然要開會,我就到一邊吃去。」

  孫成蕙說:「哎,哥,你別走,我這會不保密。」

  孫成偉說:「算了吧,我還是等著聽傳達吧!」說罷,還是走了。

  劉敢鬥也起身要逃:「媽,我和舅舅要商量點生意上的事,也聽傳達吧……」

  劉援朝一把把劉敢鬥揪住:「坐下!媽難得訓一次話!」

  劉敢鬥畢竟還是有些怕自己大哥的,只好坐下了。

  吃著飯,孫成蕙開始了自己的訓話,說:「孩子們,我和你們說清楚,這個會是你們六姥爺讓我給你們開的。我想想,覺得你們六姥爺說得對,對今天的形勢是有個認識問題,所以就借這個機會和你們說點心裡話。十年動亂,咱國家被搞到了崩潰的邊緣,咱們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直到現在都不好過。勝利、躍進還在農村,敢鬥高中畢業也沒工作。媽急不急?媽也急。但是,孩子們,媽不抱怨。媽知道國家的難處。黨和國家不容易呀,『四人幫』搞了十年動亂,我們不能幻想一個早晨就把這一切都改變了,這不現實。」

  劉敢鬥不耐煩了,飯碗一放:「媽,你別一口一個黨、一口一個國家好不好?你對得起黨和國家,黨和國家卻對不起你嘛!黨叫你下放,你就下放,從國家正式職工變成了家屬,你還說什麼說?能服人麼!」

  孫成蕙笑道:「媽是黨員,就得響應黨的號召嘛!」

  劉敢鬥做了個鬼臉:「老媽呀,別給你個棒槌你就當針(真),你那黨員是最小的黨員,只有吃虧上當、提著飯盒學雷鋒的份,好事都沒你的!」

  孫成蕙變了臉:「敢鬥,你胡說什麼?媽這小黨員上誰的當了?媽說過多少次了,當年下放媽是自願的,是為黨和國家分憂……」

  劉躍進插上來說:「媽,要我說,這事還是怪我老爸,他當時不當礦長,矛盾不是這麼大,你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媽,當時你背地裡哭過多少次呀?這事敢鬥和文革小不知道,我和哥哥、姐姐都知道。現在撥亂反正了,你這事我看也真能找找人了,沒准還能把工作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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