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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劉敢鬥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姐,二哥,你們不要破壞我們軍民團結好不好?」轉而又對文革說,「小哥,咱倆和他們的關係可不一樣,咱倆可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呀!小哥,這二十五塊錢,你說啥也得拿著。」

  劉文革馬上把桌上的二十五塊錢收起來:「五子,你放心,我沒說不拿。」

  劉敢鬥卻叫了起來:「哎喲,小哥,你就不能和我客氣一下,說幾句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那樣的好話呀?」

  劉文革直笑:「五子,我怕和你一客氣,這二十五塊錢又飛了。」

  劉勝利、劉躍進全笑了。

  劉文革卻把臉一虎:「別笑了,姐,二哥,我再幫你們複習一下功課!」

  劉敢鬥一聽,馬上告辭:「好,好,那你們忙吧,我也得和舅舅算帳去了!我舅舅這狡猾的狐狸可是難鬥得很哩!看來,咱家也只有我鬥得了他!」

  §第五十九章

  為了徹底衝破「左」的阻力,從根本上改變H省積案成山的被動局面,一九七九年底,H省省委慎重研究決定,請孫立昆以省委第一副書記的身份兼任省糾正冤假錯案領導小組組長,代表省委負責全省範圍內所有冤假錯案的甄別糾正工作。孫立昆一到任,首先把在H省影響最大、矛盾最多、阻力最嚴重的陽山假黨員集團案的複查平反列入了議事日程,馬上拉著省委組織部白部長下了陽山。

  大量歷史材料顯示,陽山假黨員集團案的歷史事實是清楚的——此案的肇事者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築路工人,名叫江濤。江濤一九三九年參加中國共產黨,次年因地下黨組織被破壞而脫黨,從此和組織失去聯繫十二年。而在這十二年中,這位築路工人出於無知,自作主張地發展了不少黨員,還建立了陽山地下黨支部,真做過不少工作:護廠、搞罷工等等。陽山一解放,這件事成問題了,中共陽山市委不承認有這個地下黨支部,也不承認有這批黨員,審幹時一律進行重新甄別,經審查符合黨員條件的,重新履行了入黨手續。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件事成為造反派炮轟省委的一顆重磅炮彈,直到撥亂反正的今天,因為派性作祟,仍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不可翻的鐵案。而孫立昆看過材料卻認定,歷史上的甄別結論是實事求是的,今天的複查還得回到實事求是的路子上來。

  因此,坐在車裡一路往陽山趕時,孫立昆便對白部長說:「陽山市假黨員集團案是個典型的冤案,是十年動亂這種特定的歷史環境造成的!我們一定要對涉案的這四十二個老同志的政治生命負責,把他們儘快解脫出來。『文革』中已經死掉八個了,聽說今年又病逝了兩個,想想實在是讓人痛心呀。」

  白部長賠著小心說:「不過,孫書記,我得提醒您一下,陽山市這個假黨員集團案確實很複雜,不但涉及到派性問題,還涉及到我省地下党幹部和南下幹部的矛盾,五十年代審幹時就有過爭議的。」

  孫立昆擺擺手說:「這我不管。我孫立昆一九六四年才調到H省,既不是南下的軍隊幹部,也不是當地的地下党幹部,這些歷史矛盾與我都無關。作為省委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和全省糾正冤假錯案領導小組組長,我要管的就是實事求是地弄清這些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推倒一切強加給他們的不實之詞。」

  白部長說:「也是,你和他們都沒有利害關係,處理起來也就比較超脫。」

  孫立昆不禁想起了周秀玉,苦苦一笑,搖搖頭說:「也不能說就完全超脫。白部長,你是知道的,我的前妻周秀玉也和陽山的這些同志一樣被冤枉了許多年。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劇作家,一個早年投身革命的女同志,被錯劃為右派差點兒死在安徽!這段日子我老想起她,她寫《3442高地》時的情景總在我面前晃……」

  白部長有些驚訝:「哦,孫書記,《3442高地》是你前妻寫的?」

  孫立昆點點頭:「是她寫的,著名平劇演員柳如花同志主演。現在,周秀玉平了反,柳如花同志卻含冤去世了!我也是前不久才在報上看到的消息,才知道這位著名演員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得那麼慘,那麼慘……」

  白部長歎了口氣:「十年動亂,誰的日子好過了?孫書記,你不也被打成走資派,在全省遊鬥了二百多場?我那時在下面當縣委書記,也被鬥了一百多場哩!」

  孫立昆說:「是呀,不最後鬥到我們頭上,不把階級鬥爭搞到極端,搞到那種人人自危的地步,也就沒有今天的撥亂反正!」

  白部長笑了:「哎,孫書記,這話不錯,這就是辯證法嘛!」

  孫立昆問:「白部長,你猜猜看?十年動亂時,啥事給我的刺激最大?」

  白部長想了想:「一下子從雲端栽下來了,覺得整個世界都靠不住了?」

  孫立昆搖搖頭:「倒還不是。是我的一個晚輩孩子給我的那個耳光。這孩子我從小抱過,生在抗美援朝的時候。他父親是我的老部下,他母親是我的親侄女。他在批鬥會上沖上臺打了我一個耳光!這一耳光打得我心都涼了……」

  就這麼和白部長一路說著,到了陽山。

  到陽山後,孫立昆給孫成蕙打了個電話,想和孫成蕙聊聊周秀玉。不曾想,最先接電話的卻是當年打過他耳光的劉援朝。孫立昆待孫成蕙拿起話筒時就問:「成蕙,剛才接電話的是不是援朝啊?」

  孫成蕙說:「是的,六叔,一聽是您的聲音,他臉都嚇白了。」

  孫立昆說:「嚇什麼?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嘛!成蕙,你告訴援朝,六姥爺可沒打擊報復他呀!給他們這幫『四五』英雄平反,我是最積極的!」

  孫成蕙說:「援朝說了,正準備找機會向您道歉哩!」

  孫立昆說:「好,我也想見見他,和他好好談談。這次我要在陽山住一陣子,有空讓他來找我。哦,成蕙,你知道嗎?秀玉的右派問題也改正平反了……」

  孫成蕙說:「聽說了。六叔,我和存義還猜呢,這一來,你們會不會複婚呀?六嬸可是個好人哩!您也該和六嬸好好談談呀!」

  孫立昆歎息著:「成蕙,我就想和你商量這事,你說我和秀玉談些什麼呀?」

  孫成蕙在電話裡沉默了好半天才說:「六叔,我……我真不知您該和六嬸談些什麼。您是大幹部,知道的比我多。要我想,哪怕是道聲歉也好。六叔,您在六嬸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了她,總……總是不好。」

  然而,周秀玉卻根本不接受孫立昆的道歉。

  在長途電話裡,周秀玉的聲音平靜得出奇,說是他沒有對不起誰,自己這右派並不是他打的,離婚也不是他提出來的。他只是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當年搞反右,他自然要站在黨的立場上積極反右;現在撥亂反正了,肯定也會站在黨的立場上積極反「左」,全力糾正一切冤假錯案。所以,她理解他,也挺同情他。

  放下電話後,孫立昆的心被撕痛了,這才知道自己對前妻的傷害有多深。

  後來,和另一個冤家劉援朝談得也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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