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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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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白小姐,這群倖存者中唯一的女性,她和溫小姐大概是作為整個陰謀的一部分,被韓培戈派到新三團來的。當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國的溫小姐更不會知道。他段仁義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這一點的。韓培戈為啥不派兩個男報務員來,非要派兩個年輕女人來?目的很明確,誘使來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發現非禮之舉,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訓時,三營有個弟兄就因為看溫小姐洗澡挨了槍子,開戰前,原團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雖說章金奎是霍傑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傑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參謀還是要斃章金奎的,這是嘲弄他段仁義。他做縣長時,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營騷擾地方,姦淫民女麼?如今你段團長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相信韓培戈做得出。事變後,在省城23路軍司令部的那一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韓培戈竟然對著地圖上的卸甲甸開槍,竟然當著他和高鴻圖老主席的面斃了呂營長,竟然在殺氣騰騰地進行了這番表演後,還能那麼自然地請他出面組建新三團!這位將軍不但是陰謀家,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還是個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團,由面前這場被出賣的血戰,想到了許多深遠的問題,他極想在這告別時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訴弟兄們…… 然而,這太不實際了。 他長歎一聲,收回了無邊的思緒,重又回到嚴酷的現實面前。 現實是,這些浸泡在毛毛細雨中的弟兄們要走出去,繞過1761團的防線,撤到安全地帶,而後輾轉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該卸甲了,他們的仗打完了,他這個前縣長,現團長,得最後向弟兄們說點什麼。 他把這意思和團副霍傑克說了。 霍傑克把火把向他面前舉了舉,大聲對弟兄們宣佈: 「清段團長最後訓話!」 他抹去了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嘴張了張,喊了聲「弟兄們」,下面卻沒詞了。 他真不知道該向弟兄們講些什麼。 弟兄們用忠誠的目光望著他。 他愣了半晌,以縣長的口吻,而不是以團長的口吻講話了: 「弟兄們,我……我只想告訴你們,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說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麼賬,讓他們找本縣長算!本縣長拚著碎屍萬段也……也要為卸甲甸縣城留點種!」 他的話語感動了弟兄們,有人嗚嗚咽咽地哭。 他手一揮: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樣的!咱……咱在這裡打了三十六小時阻擊,咱……咱無愧於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縣長感謝你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們!你們給本縣長爭……爭了臉,給咱卸甲甸父老姐妹爭了臉,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們!」 看到黽副官、霍傑克和白小姐,他又說: 「本縣長也要感謝殉國的方參謀、溫小姐,和咱黽副官、白小姐、霍團副!沒有他們,尤……尤其是沒有方參謀,咱堅持不到這一刻!方參謀和溫小姐是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遠記著他們!永遠……永遠把他們當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黽副官肩頭,嗚嗚哭出了聲。黽副官和霍傑克眼圈也紅紅的。 他動了感情,聲音愈發嗚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說啥了,我本不是個團長,我……我只是個縣長,我……我把一千八百號卸甲甸人帶……帶到這裡來,只……只把你們這二百來號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獨眼大叫: 「段縣長,別說了,這不怪你!活著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們他娘的就和23路軍司令部算帳!和韓培戈這雜種算帳!」 他點點頭,整了整軍裝,正了正軍帽,最後一次以新三團團長的身份發佈了命令: 「弟兄們,現……現在我宣佈,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3路軍新編第三團立即撤出馬鞍山,並於撤退完成後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無論來自何方何部的阻攔,一律予以擊潰!」 說畢,他鄭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著的弟兄們四下作揖,含淚喃喃道: 「弟兄們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侯獨眼率最後湊起的戰鬥部隊走在最前面,黽副官、歐陽貴帶著一幫輕傷員緊隨其後,他和霍傑克並十幾個重傷員走在最後面。隊伍山上進發時,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個細雨綿綿的黑夜,他已決定向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別了,他既無臉面見江東父老,又無法跳脫抗命撤退必將招來的殺身之禍,除一死別無它途。看著撤退的隊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崗子方向躍動,他站在廢墟上一動沒動,只是在白潔芬小姐從他面前走過時,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自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後還是黽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輪手槍那當兒已扣開了空槽,只要他及時地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門,以後的一切便結束了,他這個縣長就和自己治下的一千六百餘名殉國的卸甲甸男性民眾,和這片遍佈彈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來了個霍傑克,而且偏在他將槍口對準腦門時來了。他摳動槍機時,霍傑克抓住了他握槍的手,飛出的子彈沒擊中他的腦門,卻擦著胸前的皮肉,擊中了他身體另一側的肺葉和肩膀。 嗣後幾分鐘,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流血,能嗅到濃郁的血腥味,能聽到霍傑克驚慌的呼喊。後來,響起了腳步聲,伴著腳步聲,許多人來到他身邊,有劉破爛和白小姐。他沖著白小姐苦澀地一笑,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濕漉漉的夜晚的濕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過去。睡過去前的最後一瞬間,他以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願死定了,遂挺著身子,于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中,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我也無愧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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