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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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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在後來殘餘的歲月中,段仁義再也忘不了馬鞍山阻擊戰的最後一個夜晚。那個夜晚象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象整個世界那麼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從那個夜晚走出,都沒能卸掉那個夜晚壓到他身上的重負。 那個夜晚下著毛毛細雨,悄無聲息,纏纏綿綿。沒有雷鳴,沒有閃電,甚至沒有風,屍體狼藉的山野上寂靜得嚇人。舉首對空,是濕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濕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氣氛中,他和他率屬的二百餘名衣衫襤褸的新三團的倖存者們默然肅立著,向這場血戰,向在血戰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別。 夜幕伴著細雨落下來時,敵人的最後一次進攻又被打下去了。對新三團來說,戰爭結束了,弟兄們將奉他的命令撤離戰場,各奔前程。新三團作為一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存在,嗣後的一切後果,都將由他這個團長來承擔。 他樂於承擔這責任。他的來自卸甲甸的士兵們,在被自己的總司令出賣之前和出賣之後,都是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的。他們在經過短短三個月的操練之後,憑藉手中低劣的武器裝備,把一場阻擊戰打到這種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餘具血肉之軀已證明了卸甲甸民眾的忠誠,洗清了那場事變帶給他們的恥痛。 想想真不可思議,這幫被迫上陣的根本不能叫做軍人的卸甲甸民眾,竟然在馬鞍山前把一個日軍旅團,一個偽軍師阻擊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並予重創——他估計——倒在陣前的日偽軍可能不下千餘人,實在是一種戰爭奇跡。而造成這種奇跡的,不是他這個團長的指揮有方,不是方參謀的軍事才幹,甚至也不是弟兄們常態下的勇氣和力量,而是來自我方和敵方的雙重壓榨。在無法抗拒的雙重壓榨中,他們的生命走向了輝煌,爆現出令人炫目的異彩。從這個意義上講,總司令韓培戈正是這奇跡的製造者。 然而,為這奇跡,卸甲甸人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遠躺在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們被一場血戰吞噬殆盡。卸甲甸縣城成了寡婦城,孤兒城,他這個卸甲甸縣長,如何向那成千上萬的孤兒寡婦交待!她們的兒子,她們的父親,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他帶出去的呀!是他以國家的名義、民族的名義帶出去的呀!現在他們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他如何向她們說呢?說他們被出賣了?說他也糊裡糊塗上了當!他是他們的縣長!她們信任他,把自己的兒子、丈夫、兄弟交給他,他卻帶著他們上當!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據守城垣和377師圍城隊伍一戰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們的怨恨將不會集中到他身上。 這倖存下來的二百多號弟兄必須走,他卻不能走。他過去是卸甲甸的縣長,現在是新三團的團長,他要負責任。既要代表國家民族對他的士兵,對卸甲甸民眾負責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眾對國家民族負責。在一千六百多號弟兄倒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理由以倖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團在向戰爭告別,他也在向倖存的弟兄們告別。那面打了三個月,並在下崗子村裡被炮火燒掉了一角的團旗,在他懷裡揣著。他站在下崗子村頭的廢墟上,淚眼朦朧看著倖存的卸甲甸男人們。 天太黑,弟兄們的臉孔看不清。他卻想好好再看看這些弟兄們,便令團副霍傑克點火把。霍傑克怕點起火把會引來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說,不管這麼多了,反正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幾炮,也沒啥了不得,他們開炮,正好給咱送行! 十幾支火把點著了,弟兄們的臉孔變得真切起來。 他看到了三營長侯獨眼。 這個當初肇事的禍首依著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牆立著,扁平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似乎對生死已麻木了。這老兄運氣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於1761團的阻擊,蘭盡忠死于鬼子進攻的槍彈,他卻安然活著。 當然,侯獨眼該活,就是蘭盡忠也該活,沒有這兩位營長的最後堅持,入夜前的最後一次進攻很難打退。況且,蘭盡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覺著,侯獨眼和面前的弟兄們活下去,就等於他活了下去,——馬鞍山阻擊戰把他和他們的生命溶為一體了。 侯獨眼身邊是歐陽貴。這個鐵匠弟兄三個兩個陣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綁進新三團的,綁他的是保長丁漢君。他記得那日寫花名冊時,歐陽貴還把桌子踢翻了,方參謀差點沒斃他。後來聽說歐陽貴老和丁保長鬧個不休,至少揍過丁保長三回。如今,血戰的炮火也把他們打到一起了,歐陽貴一隻胳膊上纏著繃帶,另一隻強壯的胳膊還架著同樣受傷的丁保長。 丁保長冤枉。事變那夜,他連大門也沒出,編建新三團的頭一天,還賣力地幫他抓丁,最後自己也進去了,叫他當連長,他還不幹,結果以保長的身份做了三個月大頭兵。眼下,他的腰、腿都受了傷,看樣子怕是難以走出戰場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連根炸翻的槐樹旁,又看到了足登皮靴的劉破爛。劉破爛歪戴著帽子,肩頭上背著個藍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裡掖著什麼寶貝。這人的膽量他真佩服,接連三次爬到鬼子漢奸的屍體堆裡發洋財,光拖上來的子彈就有幾百發。為此,他三次給他發賞,總計怕發了不下千餘元的法幣。死神對這種不怕死的人偏就沒轍,這人居然連根汗毛都沒傷。劉破爛只要今夜穿過1761團防線,就是贏家。他可以在未來和平的日子裡,在酒足飯飽之後,毫不羞愧地對人們炫耀他的戰爭故事,和他從死神手裡撈回的戰爭財富。 這也合情合理。就沖著劉破爛的英勇,他也該帶著他的財富凱旋而歸。 不屬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個是黽副官黽澤明,一個是白潔芬白小姐,另一個是團副霍傑克。 此刻,這三人都站在他身邊,霍傑克手裡舉著火把,黽副官在火把躍動的光亮下抽煙,白潔芬吊著受傷的胳膊,在黽副官身後木然站著。 霍傑克直到現在依然衣帽整齊,從他身上看不到絕望給生命帶來的絲毫懈怠。這個年輕大學生活得莊嚴,憑一腔熱血,擲筆從戎,以身許國,自願跳進了以抗日名義設下的陷阱。知道被出賣後,他依然保持著可貴的理智,從未產生過投降附逆的念頭。這真難得。 黽副官是新三團的陪葬者。韓培戈將他和方參謀送來陪葬,可能是因為他們在23路軍司令部裡就不討喜歡,不會吹牛拍馬。方參謀不說了,這個精明強幹的年輕人脾氣太大,和新三團的弟兄都衝突不斷,和司令部裡的人自然免不了頂頂撞撞。可黽副官又為啥被趕到這兒來呢?他脾氣可真不錯,為人也憨厚,憑啥要落得這種命運?! 也許,——是的,也許他的想法不對,也許他們都是韓培戈很信得過的人,韓培戈派他們來,不僅僅光是讓他們陪葬,也還想把新三團的葬禮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韓培戈要靠戰爭毀掉新三團,又想讓新三團的毀滅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好處。為了這目的,葬送兩個年輕參謀、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對一個中將總司令來說,兩個年輕下級軍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條寵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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