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此夜漫長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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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夜空中總有那麼多星星,總有那麼多好看的月亮,還有許許吹拂的風和隨風飄旋的枯葉。他和兒子並肩拉著車,把汗水和希冀灑滿鋪著細砂石的路面。工作是計件的,拉一車料給一張工票,月底憑工票結帳,不分白天黑夜地幹,一月可以掙到一百多——那時的一百多可是個大數目呢。他和兒子往往就在夜晚的星空下,很開心地算帳,算這月能掙多少,下月能掙多少,錢夠不夠3口人吃飯,外帶給方碧薇治病補充營養——那時方碧薇患肺結核正住著院——還有,啥時才能存夠156塊錢買輛「永久」自行車。 正是在星空下答應給兒子買自行車的。也是在星空下輔導兒子完成六年級大部分功課的。如果記憶沒欺騙他的話,自行車好像是作為對兒子六年級好成績的獎賞答應的。答應以後,兒子真興奮,臉都漲紅了,很激動地說,他要馬上把車子學會,等媽媽出院,他就能騎車子去接媽媽了。 然而,自行車在以後的兩年一直沒買成,不是沒錢,而是買不到。1966年,當自行車真的買來時,兒子卻把它砸了,是用一把劈木材的斧子砸的。兒子不但砸了那輛車子,也砸碎了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心…… 司徒效達常想,如果生命的腳步可以在人生的某段路程上多停一會兒該多好,那麼,為了1964年任何一個和兒子共同度過的夜晚,他都願付出10年的生命代價。 在那些夜晚,兒子不是走在他的身邊,便是坐在他的車上。他和兒子講他們那代人的人生故事:關於他自己,關於方碧薇,關於他和方碧薇共同擁有的緬甸,共同擁有的軍政大學,兒子入迷地聽著,許多路途就在這述說與傾聽中被遠遠拋到身後。 有時候,他和兒子還會停下來,在路邊的河溝裡捉魚,捉青蛙,用一片浸著苦澀的歡笑聲驅走白日一天的勞累…… 兒子那時真懂事,還一次次拉過他。兒子知道他累,知道他心裡苦,就讓他躺在滿是沙石渣的車上,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要他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 兒子拉著車在黑漆漆的路上唱歌——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每每聽到兒子天真的歌聲,司徒效達不知咋的總想哭。那時他並不知道後來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他想哭不是為自己,是為兒子,為兒子註定黯淡的前途,這裡面潛藏著的除了深深的父愛,再沒有一點別的了。兒子歌聲中隱含著的倫理悲劇和時代悲劇的因素,司徒效達一點都沒看出來。 當然,就是看出來,司徒效達也沒辦法,兒子不是孤立的存在,兒子是自然的人,更是社會的人,社會上風行的倫理道德是一定要影響兒子,改變兒子的,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論是司徒效達還是方碧薇,做為個人都不可能和一個時代對抗,該來的一定要來,該變的一定要變。 變化在1966年夏天突然來臨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紅衛兵運動興起,小將們真格「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戴著紅袖章從學校走向了社會,「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讓自己的學生拉到街上游了街——這年二月,司徒效達已摘了右派帽子,重新分到東方中學做語文教員。 兒子當時正在東方中學上初二,自然不願置身事外,也想革命。可兒子要革命,革命卻不要他。一開始申請參加紅衛兵就碰了壁,後來上街破四舊也不准他去。東方中學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司令、高三學生聶松林很明確地說,他是黑五類,在沒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之前是不能參加造反行列的。兒子真傷心,在家裡哭過,在學校裡哭過,還在語文教研室門口貼出大字報聲明,宣佈和家庭脫離一切關係。但都沒用,革命不相信他——就像當年革命不相信司徒效達和方碧薇一樣。 兒子在絕望下採取了極端行動。把至少三枚毛澤東像章血淋淋別在胸前的肉上。咬破手指寫血書。在血書上說,他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心中只有党,只有毛主席,為了党和毛主席,就是親手去鎮壓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這樣的反革命,也決不手軟!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聶松林這下受了感動,在自己的司令部召見了鬧鬧,對他說,忠不忠看行動,我們要看你拿出進一步的行動來。鬧鬧立即答應拿出行動來:親自帶著紅衛兵到自己家裡抄家。 兒子的毀滅就這樣開始了——從1966年秋天的一個很平常的早晨,從他帶著一大幫腰紮銅頭皮帶的小將沖進自己家門時就無可逆轉地開始了,從那時起,司徒效達和方碧薇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世間多了個喪失人性的革命瘋子…… 事過這麼多年,司徒效達依然記得很清楚,兒子站在他面前時,他是怎樣的感到恐懼。許多年前那粉紅的一團變成了一個讓人不可思議的怪物,怪物手裡拿著斧子,先砸了剛買來的新自行車,說自行車是糖衣炮彈;接著,把家裡的所有花盆也砸了,還敲碎泥土,查看裡面有沒有微型發報機;最後,又在那幫紅衛兵目光的鼓勵下,要當著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面宣讀一份和自己反動家庭宣戰的《鄭重聲明》。 司徒效達怕方碧薇受不了兒子惡毒話語的刺激,就好言好語地對兒子說:「鬧鬧,聲明就……不要念了吧,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和我們劃清界限,向……我們宣戰了……」 兒子眼一瞪:「為什麼不要念?我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面再次表明自己的忠心!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党的孩子,不是你們的孝子賢孫!」 司徒效達說:「這事大家也……都早知道了,你在學校貼過大字報的,再說,我和你媽也有文化,你就讓我們自己看吧!」 司徒效達想從兒子手中拿過《鄭重聲明》。 萬沒料到,兒子竟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腳,嘴裡還罵著:「司徒效達,你這個混帳反革命,到現在還要阻攔我的革命行動?真是癡心妄想!」 站在一旁的方碧薇哭了,撲過去抓住兒子的手說:「你……打你爸?那好,你……就先打我吧!」 兒子真就抬手打了自己母親一個耳光,打得方碧薇歪著身子站在兒子面前,差不多傻了…… 司徒效達忘不了,正是在這時候,住在隔壁的工人師傅李四民看不下去了,從家門口走過來,一把揪住鬧鬧的衣領說:「革命就興打爹打娘了?把你爹扶起來!」 鬧鬧不幹:「他不是我爹,我沒有反革命的爹!」 李四民把鬧鬧的衣領揪得更死:「你就有個反革命的爹,這沒辦法!今天你不把他扶起來,我就打死你這個不通人性的東西!」 鬧鬧依然堅持著:「他不是我的爹,我的爹娘是党和毛主席!出身不可選擇,道路可以選擇,我選擇了革命道路,就沒這種爹娘了!」 李四民一拳打到鬧鬧臉上,鬧鬧栽倒在地上連聲高呼「毛主席萬歲」。 直到這時,紅衛兵們才干涉了,團團圍住李四民,問他是什麼出身。為什麼破壞鬧鬧的革命行動。 李四民眼一睜多大:「啥出身?老子三代工人!現在也是機車廠工人造反司令部副總指揮!」 「那你就該支持鬧鬧,支持我們!」 李四民哼了一聲:「劃清界限我支持,打爹罵娘我不支持!他爹娘再反動,也是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不容易拉扯大的!今天我還得當著你們的面和他說清楚,日後我要再見他敢碰他爹娘一指頭,照樣要教訓他!」 鬧鬧抹著嘴角上的血喊:「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紅衛兵們也一起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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