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此夜漫長 | 上頁 下頁
三六


  在這夜之前,周啟玉做夢也沒想到她這一生中還會碰到這樣的麻煩。往日看報紙,看電視新聞,看到行兇搶劫什麼的,她總認為與己無關。今天好了,落到自己頭上了,想躲都躲不掉。她和周國鎮好歹都是國家幹部,不能因為怕死而眼睜睜地看著歹徒們去搶銀行,因此,要是真拚一下,也還是等天亮公安人員趕來後,在這裡拚好。

  現在是淩晨3點25分,離天亮還有兩個多鐘頭,她和周國鎮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客廳裡的氣氛不錯,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愉快的。5個男人不像劫持者與被劫者,倒像親密的老熟人似的,都在談今夜的蘇聯,談緊急狀態委員會、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

  周國鎮說:「老戈算完了,葉利欽能不能抗過緊急狀態委員會也難說,我料定蘇聯日後得亂。」

  「眼鏡」道:「蘇聯亂起來也不是壞事,這一來咱就少個超級大國的威脅了。」

  王元龍說:「要是真一亂,就苦了老百姓,蘇聯的老百姓就涼快了……」

  老林說了句:「你現在不也正涼快著麼?」

  王元龍嘴一撇:「我不能算涼快,我這算自找倒黴!」

  老林笑了:「其實也不倒黴,你看,和你們行長談心也談了,還他媽吃了人家行長3個荷包蛋,不是我們來借錢,周行長會讓你吃他的荷包蛋?」

  「哎,不能這麼說!我和行長就是再有意見,3個荷包蛋的交情總還有嘛!是不是,周行長?」

  周國鎮沒做聲。

  王元龍又說:「哎,周行長,你說老戈這傢伙身邊就沒幾個知心人麼?他就不能把自己的情況偷偷傳給外界麼?」

  周國鎮接了碴:「他肯定會想法傳的,沒准已傳出去了。」

  周啟玉覺著這話裡有話,插上來道:「保證傳出去了,沒准這會兒美國的布什都知道了。」

  周國鎮搖搖頭:「不一定。人家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麼?看守他的有多少人……」

  就說到這裡,不能進一步往深處說了,而周啟玉也完全聽明白了:周國鎮是要她再細想想,求救信號是不是清楚而明確地發出去了?

  周啟玉仔細想了想紙條上的內容,突然發現一個問題:紙條上沒寫樓層房號!繼而又想到,光把一張紙條裝在塑料袋裡扔下去也不保險。李四民一家萬一沒注意到院中的紙條咋辦?紙條被風刮走咋辦?

  心中一緊,周啟玉坐不住了,站起來要往客廳門外走。

  「眼鏡」馬上跟著站了起來:「上哪去?」

  「上廁所,還……得看看孩子。」

  「眼鏡」沒再做聲。

  周啟玉走出客廳,先進了臥房,摸黑找到了紙和筆,又給小孫女瑩瑩蓋好毛巾被,才不慌不忙地去衛生間。進衛生間時,周啟玉注意到,「眼鏡」一直站在內客廳門口,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客廳裡說話的人,槍也從褲子口袋裡掏了出來,很警惕地握在手上。

  插上衛生間的門,周啟玉才覺著沒什麼可怕的了,一顆懸著的心平靜下來,遂把紙鋪在膝頭,又把剛才寫過的話重寫了一遍,且在落款處寫下了自己和周國鎮的姓名、房號和新的時間:淩晨3時43分。

  寫完後,周啟玉想再到臥房去一趟,找樣顯眼的東西和紙條包在一起,從已被她割開的紗窗洞扔出去。又一想,覺著不行:自己剛從臥房出來馬上又回到臥房,「眼鏡」要起疑的。這才在衛生間拿了卷塑料皮包著未開封的衛生紙,用牙把塑料皮咬破,把紙條塞了進去。

  衛生間也有紗窗,且被生銹的螺絲上得很緊,周啟玉雖有時間,卻沒法子把紗窗取下來,想用刀劃,衛生間又沒刀子。正著急時,無意中看到一節捅下水道的舊鐵絲,就試著把舊鐵絲當刀,在紗窗上劃,把紗窗劃開了一個口子,扔下了那卷衛生紙。

  這下子完全可以放心了。衛生間的位置正在李四民院門旁邊,李四民一家子進進出出一定會看到,況且那卷衛生紙又是粉紅色的,很醒目。

  她知道只要一大早李四民一家人看到那兩張紙條中的任何一張,「眼鏡」他們就到不了銀行了。只是擔心手雷在這樓里拉響咋辦?

  真要命!第二張紙條還是沒寫好!她應該寫上自己的要求:在歹徒們離開這座大樓後再行動,否則,不但是她和周國鎮,只怕這樓上的許多人都要跟著遭殃……

  §第二十章

  兒子取名鬧鬧,剛生下來時粉紅一團,濕淋淋的,柔弱可憐,很難讓人聯想到生命的尊嚴,族類的繁衍,事業的承繼等等博大精深的問題,倒是會讓人毫無道理地生出羞慚感來。這感覺挺怪,事過幾十年後司徒效達還弄不明白他為啥要羞慚?是因為在那粉紅的一團上窺見了和自己相關的生命秘密,覺得不好意思?還是當時就看出了這小生命未來命運的不祥?

  粉紅的一團很響亮地哭,司徒效達從這固執而響亮的哭聲中認識了兒子。兒子是在半夜裡出生的,為了迎候兒子的出生,他披著件軍大衣在華東軍政大學醫院守候了整整7小時。在那7小時裡,他焦慮不安地在醫院走廊裡來回踱步,還平生頭一回抽了煙。當產房裡傳來了兒子的第一聲啼哭,他沖進產房,看到一個年輕的護士倒提著兒子,在兒子屁股上輕輕拍打。

  羞慚感正是在那時產生的,護士把粉紅的一團捧過來給司徒效達看,並向他道喜時,他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出來,甚至沒敢正眼去看護士。世界在那時刻一下子變得很靠不住,什麼都像幻覺,就連眼前粉紅的一團也像幻覺。許多年後——好像是1964年,當司徒效達從勞改農場出來,到郊區運輸隊拉板車時,曾和坐在板車上的兒子說過,當時的一切真像做夢,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團對他和方碧薇意味著什麼。

  1964年的兒子已不再是粉紅的一團了,兒子13歲了,生了個大大的頭,和一副長長的身子,上小學六年級,站起來腦袋已超過司徒效達的肩頭。司徒效達拉板車,每天從城外把建築用的黃沙、石子一趟趟往城裡拖,兒子放學後就在東關路口迎他,用一根麻繩幫他拉車。

  那是司徒效達和兒子一起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13歲的兒子在默默無言中過早知道了人生和人世的艱難,在從粉紅的一團向瘋子過渡的過程中,呈現出了為人子者的全部善良和美好的天性。

  那一個個夏夜和秋夜是值得司徒效達永遠記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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