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此夜漫長 | 上頁 下頁
二二


  周國鎮極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夜裡怕……怕也不行吧,那門我叫不開喲!我自己規定的:夜間叫門,任何人都不能開……」

  老林道:「這他媽就不用你管了,你要去叫了,他們敢不開,我們就用手雷炸!」

  周國鎮弄不准歹徒們究竟知道多少底細,壯著膽子又撒了個謊:「用手雷也不行吧?啊?金庫可是保衛森嚴呢!有一個排的武警呢!」

  「眼鏡」一怔:「武警?誰說有武警?你要想給我們耍滑頭,今晚就算活到頭了!我剛才說過,我們敢來就不怕,怕就不來了!」

  周國鎮敏感地發現,這幫歹徒對銀行的保衛工作並沒底,於是便更大膽地堅持道:「我說有武警,就是有武警!你們不信,可以先去個人看看!你們不是有車麼?去一下很方便嘛!」

  這下子,「眼鏡」和那個老林都呆了……

  §第十一章

  在勞改農場,司徒效達覺著自己像個被壓扁在地上的影子。記得有一天傍晚,他餓極了,四肢朝天仰在乾裂的鹽鹼地上,自己壓著自己的影子,就幻想自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想,做個影子真好,不會餓,也不會有什麼尊嚴問題。可他壓住了自己的影子,他存在著,影子不存在,他就很固執地欺騙自己,千方百計把自己看作影子。影子貼著大地,現在他也貼著大地,影子是乾癟的,他也是乾癟的;他認定自己能像枯葉似地飄起來。

  身下卻沒有枯葉,農場內方圓幾十裡的樹皮、樹葉都被扒光摘盡了,原本不多的樹,因為勞改犯人饑餓的肚皮,樹早死得差不多了,那景象真慘……

  樹皮、樹葉能吃,司徒效達原來可不知道,吃一吃看,味道還真不錯。榆樹是吃皮,且可以生吃,吃起來粘糊糊、滑溜溜的,槐樹是吃樹葉,樹葉要用井水浸3天,這樣就沒那澀嘴的苦味了。至於各種樹的花,那更是上品了。楊樹的花——就是俗稱的毛毛蟲,可以炒了吃,槐樹花既可以炒了吃,又可以用來做包子做湯;榆樹花——又叫榆錢子,也像榆樹皮一樣能生吃,味道甜津津的。

  真長知識呢!不進勞改農場,光呆在城裡,這關於吃樹的知識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為了把這寶貴的知識留給後人,他很真誠地想過要寫本小書,把自己的經驗都寫上。然而,因為客觀條件的限制——這客觀條件有兩點,其一是,勞改農場不是他的書房,不允許他自由寫書;其二是,他的身體太壞,全身浮腫,根本坐不住,那極實用的書才沒寫成。不過,完全是出於對方碧薇的一片愛心,他還是在信中把自己的經驗向方碧薇說了,甚至連槐樹葉的浸泡時間,乃至其間要換幾次水都說了。

  在那個傍晚,這些經驗已沒用了,至少對他的生存來說是沒用了,樹都死光了,他在取得了關於吃樹的經驗之後,已無樹可吃了,這正應了一句老話,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得做影子,直到過幾天連影子都做不成時,再去見馬克思或是去見上帝。

  司徒效達鬧不清他要見的究竟是上帝還是馬克思。他想見馬克思,卻不知馬克思要不要他。在軍政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就寫過入黨申請,黨支部一直在考察,轉業後,還把有關材料轉到了東方中學。在東方中學,正是為了入黨,他才響應了鳴放的號召,才被戴上極右的帽子,後來又被判刑5年,送到這農場接受勞動改造。

  那麼上帝呢?只怕上帝也不會要他。在緬甸,他和同事們去過教堂,那裡一切都是神聖的,不說他信仰共產主義,要去解放全人類,就是不信仰共產主義,不去解放全人類,上帝也不會要他。他在饑餓的壓榨下,心裡早就邪念橫生了,他甚至想到,哪怕是人肉他也會去吃,就裝做不知道,把它當作年肉或牛肉吃。

  1961年的那個傍晚是漫長的,一天應開的兩次飯——上午10點一次,下午4點一次,都開完了;總共4個山芋乾麵窩頭已全部塞進了司徒效達饑餓的肚皮,這一天再無任何盼頭,司徒效達本想在地裡扒些茅草根嚼嚼,藉以欺騙自己的肚皮,可地裡的茅草根也被他的同類們扒光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四處都是掘起的舊土新土和白花花的鹽鹼……

  司徒效達想到了死,他覺著他極有可能在這漫長的傍晚死在自己置身的鹽鹼地上。仰望著天空,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黑暗中有金星飛旋,像絢麗的星空。這使他不由地記起了緬甸,記起了和方碧薇共同度過的幸福時光。天空是同一個相連的天空,大地是同一塊相連的大地,他眼前不禁出現了幻影,覺著自己是在緬甸,是在和日本人的作戰中倒下了,方碧薇正守在他身邊,為他無悔的生命而痛哭失聲。

  如果那時死了真好!

  在這種絕望的時刻,一個人的人格是很容易喪失的。

  當天夜裡,大蘆席棚裡又有兩個犯人死于浮腫,司徒效達被看管人員叫起,抬屍體到野外去埋。抬著屍體往那片亂葬崗走時,司徒效達的感情是麻木的,幾乎完全沒有正常人的哀痛,甚至沒有最起碼的道德感。他老是想著可能得到的加餐——一個或者兩個額外的窩窩頭。為了這一個或兩個額外的窩窩頭,他甚至希望天天死人。埋葬也是潦草的,兩個死者被埋在一個坑裡,還埋得很淺。

  那夜不知因為什麼,應發的兩個窩窩頭沒發,管理員連提都沒提,好像他們深夜去埋死人也是勞動改造的一部分似的。司徒效達憤怒之下,幹了一件非常丟人的事:偷了同屋犯人老江一個捨不得吃的窩窩頭。老江這人一直很怪,別人都是兩餐,他偏要堅持三餐,而且不願改變三餐的時間。這就讓司徒效達得了手,司徒效達回屋後,在老江的枕頭底下很輕易便把窩窩頭偷走了。

  那只不屬￿他的窩窩頭,並不因為其屬性問題而改變口味。許多年過後再回憶起來,司徒效達依然認為那個窩窩頭很香。窩窩頭還是白天吃過的窩窩頭,奇怪的是,夜問縮在被窩裡吃竟別有風味,不像山芋乾麵的,倒像栗子面的,一口口嚼碎後,不用咽便自動順著喉管往下滑。這感覺真不可思議,粗糙的窩窩頭竟會主動地滑,釋放後說給方碧薇聽,方碧薇咋也不信。

  第二天一早,老江發現窩窩頭不見了,開始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同屋的8個人。老江也是知識分子,不會罵人,可老江的眼光很毒,能把人的臉上看出洞。老江逐個打量過一屋子人後,認定偷他窩窩頭的是歷史反革命犯老季。老季曾在抬死人的時候扒過死者的衣服,老江就認准是老季偷的。

  老江有氣無力地說:「老……老都老了,總是要死的,就得講點人……人格、道德了。你得知道,你偷的不是一個窩窩頭,是在偷人的性命!你是在殺人!殺人呀!」

  這話給司徒效達的震撼是巨大的,像雷一樣,把他炸醒了,他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老江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咋變成這麼下作的人?咋會被改造成這種樣子?可當著老江的面卻沒敢承認,一個人的人格既已喪失,就會變得怯懦、虛偽。老江說話時,司徒效達一聲不吭縮在牆角,靜觀事態的發展,心裡緊張極了。

  好在老江是寬宏大量的,把要說的話說完後,也沒再追究。

  也就是從那日開始,老江對人們最後的一點信心喪失了,一日三餐的老習慣終於打破,再不留一點窩窩頭過夜。司徒效達因此痛悔不已,覺得自己該對老江信念的喪失承擔全部責任。

  是方碧薇救了他。在肉體和精神都瀕臨死亡的時刻,方碧薇給他寄來了救命的包裹,包裹裡裝著方碧薇和孩子從牙縫裡省出來的5斤炒麵。

  司徒效達用小牙缸把炒麵分成8份,給了同屋人每人一份。這舉動幾乎是悲壯的,老江和老季都感動得哭了,都說他是好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曾偷過人家的性命,曾那麼可恥地墮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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