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此夜漫長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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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長本來叫周國珍,光聽名字人家總會弄錯他的性別。行長那時還年輕,年輕人都有那麼點火氣,他一氣之下就把那「珍」字改做「鎮」字,叫周國鎮了。夫人也姓周,叫周啟玉,是行長做團支書時認識的。認識後兩人就相互來往了,就結婚了,就生下了一雙兒女,不冷不熱地過了這大半輩子。 回首人生,周國鎮總有無限感慨,他老是有一種被人偷竊的感覺。這感覺在他41歲那年達到了一個高潮。那年秋天他突然發現,這個偷竊者是自己夫人周啟玉,這個內向而充滿理性的女人原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好,她以家庭的名義竊奪了他多彩的生活。這一發現使周國鎮生出了正義的勇氣,於是乎,周國鎮和一個小他13歲的女人纏綿起來。結果是不幸的,夫人周啟玉在他和那女人最忘情的時刻突然出現在面前,害得他從此之後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夫人是聰明的,這樁風流韻事從未向單位告發,也從未和任何外人提起過,這才使他後來得以進步,得以當上一行之長。自然,他也接受了教訓,只把過剩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討領導,也討夫人的歡喜,就是心裡很想,也再沒敢和哪個女人纏綿過。 然而,被偷竊的感覺卻總也甩不脫,以前認定偷竊者是夫人,這兩年則把副行長白金明看作偷竊者。白金明原是他調來的,後來又是他一手提起來的,提起來後,這小子居然想偷他的權,真是不講良心!在周國鎮看來,白金明完全沒必要這麼急吼吼的,他還年輕,還可以等兩年,不該這麼無情地偷走一個老人最後那點可憐的安慰。 卻沒辦法。世事就是如此,任何感慨都改變不了嚴峻的現實。 想到嚴峻的現實,周國鎮有了些後悔,兩條「三五」煙在茶几上擺著,大發公司劉經理的臉就無法忘卻。劉經理的300萬貸款迄今未還,當初的貸款手續又有問題,白金明他們要做文章的——沒准已經做了,他倒好,在酒桌上偏說下大話,又答應再貸140萬給大發。真是昏了頭!被酒精燒昏了頭!這麼明白大膽地向劉經理顯示他的權威,在平常是不可想像的,平常他總是很含蓄,很謹慎。劉經理平時也是含蓄且謹慎的,今天咋也不含蓄了?咋會直言不諱地要他最後再幫大發公司一把?這最後是什麼意思?莫不是劉經理也知道了行裡的事? 因為後悔,周國鎮想打個電話給劉經理。拿起電話剛要撥,抬頭看到電視裡的新聞聯播已經結束,時針正指在7時和8時之間。這就是說錢部長馬上要到了,周國鎮不太甘心地放下了電話。 夫人也知道錢部長要來,用一盤切好的哈密瓜哄開了小孫女,而後,坐在沙發扶手上給丈夫解頭上的小辮,邊解邊問:「錢部長今晚一定來麼?咋到這會兒都沒接到電話?」 周國鎮說:「我們今天上午約過了,他就不一定再打電話了。」 夫人點點頭,又心事重重地問:「如果上面真叫你退二線,你咋辦?」 周國鎮想了想:「一時怕不會,今日最多是徵求我個人的意見。只要是徵求意見就好辦,我歲數沒到,身體還行,又沒犯啥錯誤,至少還能為黨貢獻兩年……」 「人家會說你班子不團結,要調整。」 「那也不能光調我!手拉手一起走行,光調我一人走我不幹。」 夫人道:「和錢部長談時不好這麼明說的,你得強調自己的業務能力,也不能盡說白副行長的壞話,得講點他的長處——自然是無關緊要的長處,以顯得你寬厚,顯著不是你不團結他,而是他不團結你。」 周國鎮搖起了頭:「他的好話我說不出……」 夫人笑了笑:「說不出也得說,都快60歲的人了,還不會逢場作戲麼?!你就按我這路子說,還得誠懇點。」 周國鎮歎口氣應下了。不應下不行,在家裡是夫人領導他,可不是他領導夫人。 從41歲那個倒黴的秋天開始,夫人就患上了教導癖,時常教導周國鎮如何做人。周國鎮內心很反感,嘴上卻不敢說,只對夫人哼哼哈哈地應付,應付時間一長,就生出了慣性,夫人趁慣性的力量,順手掠取了家庭內政、外交的全部權力。於是乎,周國鎮在當上行長之前,先被行裡同事們推舉為「乖丈夫協會」會長。 這時已是7時38分了,門鈴還沒響。電視裡出現了周國鎮熟悉的本市播音員劉麗麗的笑臉。劉麗麗口播本埠要聞,要聞有3條:本市各界為災區民眾募捐。市紅十字會組織醫療小分隊奔赴災區。市法院在體育館召開公判大會,兩名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被處死刑,一批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的小流氓被依法判刑。周國鎮適時想起了工商行虎山路分理處一個因為打架被抓的年輕人,對那條法制新聞順理成章地很關心,就盯著電視畫面看,可那條公判大會的新聞排得較後,周國鎮在門鈴被人按響之前終於沒看到。 門鈴是在7時45分被按響的,鈴聲依然像往常那麼悅耳動人,周國鎮以為是錢部長來了,在夫人眼光的暗示下,帶著一臉的誠懇去開門。拉開門才發現,門外站著一個著警服的中年公安人員和兩個穿便裝的年輕人。中年公安人員和兩個年輕人一臉寒霜,他根本不認識…… §第二章 夏令時的七八點鐘,天還沒黑下來,夕陽的餘輝仍徘徊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久久不願退去,高樓廣廈支撐起的城市上空竟是一片絢麗輝煌。下午下了場暴雨,天很涼快,人民路256號大樓上的住戶們,把慣常開著的家門大都關上了。幾乎沒有誰注意到一個中年公安人員帶著兩個便衣上樓走進周國鎮家門,就連住在一樓樓梯口,開著門的李四民都沒注意到。 看到周國鎮之前,李四民正為侄子的事一籌莫展。 鄉下嫡親侄子狗娃來家3天了,是背著一屁股債和一大包電話消毒器來的。狗娃一來就說,他那衛生材料廠完了,貸款還不了,工資發不出,從他這個廠長到下面合作的夥計都急得要跳樓。實在沒辦法,幾十口子一起出來搞推銷,死活得把積壓的電話消毒器賣掉,要李四民一家幫著聯繫賣。 這讓李四民作了難,他們老兩口一輩子幹車工,幹到前年退休,只認識車床和玩車床的工人,不認識一個當官用電話的;女兒、女婿也是工人,一個在80裡外的郊區煤礦幹掘進,一個在汽車修理廠幹保管,都不是辦外交的料。李四民又不能說不辦,往日狗娃廠子紅火時可沒忘過他這個做叔的,逢年過節,香油大米老是往城裡送,有時還送酒來,他這輩子喝過的幾回好酒都是狗娃送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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