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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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鄉四村,青泉縣境內,提起劉叔傑劉三先生,誰個不佩服?誰個不豎大拇指?先生仗義疏財,品格雖不敢說驚天地,泣鬼神,至少不象興華公司想像得那麼低下。從祖宗手裡接下的產業,先生從未看得十分金貴。民國二年,出銀兩千架了座溝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橋,人稱「功德橋」。民國五年,出資修繕了寨圩子和寨樓。民國七年,先旱後澇,莊稼顆粒無收,先生打開糧倉,將陳年谷麥盡數取出,接濟鄉親父老。還不還,他根本不在乎,開初連賬都不上。後來,還是族長出面,記下了帳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陳糧。沒還的,先生再也沒催過。錢算什麼?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個好,只要面子。只要給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誠意地說聲好,行,先生包辦一切,能把世界許給你一半,——假如這世界是他的。 對自己在坍陷區裡的七八百畝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塊錢麼?白給又怎麼樣呢?!問題是公司沒給他面子,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條,先生不主張辦礦。 對辦礦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沒有料到的。早年開小窯的時候,先生也挖過幾座。後來,辦礦的規模越來越大,鋪鐵道,豎大井,用機器;煙囪、洋樓,撲啦啦立了起來,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國六年深秋,振亞公司的小火車第一次沿著西河寨的寨圩子馳進劉家窪。隆隆前進的車輪碾碎了這片土地的沉寂,也給先生帶來了莫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種預感:這片貧瘠的土地似乎要發生點什麼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顫中,在天輪的旋轉中,在公司鍋爐房大煙囪的滾滾黑煙裡,要發生的事一一發生了:烏黑賊亮的皮鞋,把一個個深深的印跡嵌進了這塊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現了,增多了,不時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飄蕩,後來,居然堂而皇之地飄進了縣衙,飄進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劉家窪奇跡般地繁榮起來,這時候,先生已經比較清醒地認識到:隨著這塊土地的日益熱鬧,自己的尊嚴、權威、名聲,將成為昨日黃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點小小的悲哀。 不僅於此。 更使先生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妓院在這裡出現了,公開的賭場出現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現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現的。事先,也決沒和先生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這妓院叫「一枝香」,在劉家窪西窯戶鋪的深巷裡。開張不久,劉四爺便逛過兩回,據說是十分銷魂。頭一次,四爺沒有經驗,受了婊子的捉弄,寬衣之後未能大顯身手,便被婊子的纖手騙去了全部資本。第二次,咂!……盡情地玩了一回之後,四爺義不容辭地替「一枝香」做起了義務廣告,在西河寨圩子裡大肆張揚,毫不知恥地大談婊子的紅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說出口的部位和動作。更可惡的是,這四爺居然還買了一套淫畫,其畫面簡直不堪入目,而竟廣為流傳,以至於在圩子裡攪出了許多傷風敗俗的男女勾當。為這事,先生打了四爺兩個極響亮的耳光,打過之後,卻情不自禁地落下兩滴英雄淚。 三先生有了一種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沒落的世風。是的,在先生看來,偌大的青泉縣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這次土地坍落,進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貫認為:「民以食為天,食以地為本」。土地乃萬物之本,可以毀壞一切,獨獨不能毀壞土地。毀壞了土地,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子孫後人。可興華公司,為了掏地下的一點點煤,賺那一點點黑心錢,竟不顧這淺顯的道理,實有傷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這重大問題上也一味讓下去,那麼,先生寧可拿根繩子去上吊的。 地畝糾紛出現以後,三先生成了眾人矚目的人物。前前後後找到他門下,請他與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後來,縣境內的鄉紳也相邀來訪,一致推他出面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時,幾乎是異口同聲授予他全權。眾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兩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卻產生了一種鄙薄:這些土頭土腦的傢伙似乎只認得老洋,世風的淪落好象與其無關。如此下去,只怕是趕走了公司,也無法根除其禍。 現在,先生和公司攤了牌,下一步就要採取行動逼迫公司就範了。在行動之前,先生要好好考慮一下具體步驟。首先,他想到,要穩住縣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裝聾作啞,公司便失去了一半的依靠,而穩住這位縣太爺,先生是極有把握的,最多不過破費兩個錢財罷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間武裝集結起來,必要時予以統一調動…… 三先生歪在太師椅上認真地想,那張淺綠色的銀票強加給他的污辱已經淹沒在紛亂繁雜的思緒中…… 就在這時,劉清倫滿頭大汗沖進門來,向他報告:劉廣田被縣府抓捕。 劉廣田解至縣城的同時,以興華公司名義起草的訴訟狀遞至縣府。罪名計有四條。一、行兇傷人;二、聚眾滋事;三、破壞生產;四、煽惑窯工。公司要求;嚴以法典,以遏亂萌。 縣衙當即開審。其時,劉家窪窯工百人聚至門前,齊聲呼冤,要求釋放劉廣田。工友稱:劉並未打週一拳一腳,周系醉酒下窯,被載重拖筐撞傷。庭審欲當場驗傷。遂發傳票,傳周洪禮。下午五時,周被四名礦警抬入縣衙,驗證有傷,系鈍器所擊。劉廣田稱:雙方衝突,自己手裡並無鈍器,由此可見,縣衙斷事不公。劉力陳大櫃草菅人命之事實,反告周洪禮。六時許,縣衙門前聚眾已近兩百,激憤之詞頓生,有窯工呼:「打進縣衙去,揍那狗官!」形勢一觸即發。 七時,劉清倫帶劉叔傑劉三先生手書,拜見尹文山,請求保釋。蒙准。劉廣田遂被庭訓開釋。 §第五章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 西河寨是東大鄉最大的一個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頂。圩子東、西,各有一座寨門,四角四個寨樓子,遠遠望去,儼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護圩河,河水早已乾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實際不起什麼防禦作用了。但,它的存在還是給西河寨增加了幾分威嚴,將寨牆襯托得愈加有氣魄。寨樓的頂層長年支著幾門黑鏽斑駁的鐵鑄土炮,黑烏烏的炮口虎視眈眈地盯著通往村寨的每一條黃土大道,隨時準備給貿然闖門者一個熱辣辣的教訓。宣統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爺率百余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時傳為美談。寨內刀槍棍棒樣樣俱全,足以武裝千兒八百的鄉民百姓。正因為有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於和興華公司攤牌。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對劉廣田來說可謂萬分榮幸了。在寨子裡,先生的威望遠在年邁的族長之上,實際上是這個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儘管先生禮貌待人,一般鄉民還是對他十分敬畏,決不至於幻想與其平起平坐。祖宗傳下來的古老的規矩告訴他們: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這裡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森嚴的寨牆有效地隔斷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聯繫,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擋在外面。民國以前,這裡簡直可以說是一塊人世間的淨土。可歎的是:自從辦礦以後,一些古老的規矩開始受到衝擊,連續三年,寨子裡跑了四五個姑娘、媳婦,搞得先生簡直無臉見人。後來,這乾枯的護圩河裡也鬧起了鬼,時常出現一對對癡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當。那風化了的河底土層上,甚至出現了裹著爛棉花的死嬰,氣得先生恨不得對著河床轟上兩炮! 正是十五前後,月色很好。先生在幾隻燈籠的引導下,走出寨門,登上圩堤。身前、身後,簇擁著一大幫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時,劉廣田一行已蜂擁而至。先生穩步迎上前去,以一種長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嚴向劉廣田點頭微笑,繼而用女人般細白的手愛撫地拍了拍劉廣田的肩頭,連連道:「吃苦啦!吃苦啦!」 「沒啥!」劉廣田一臉疲憊之色,眼圈發青,嘴唇發幹,說出話來更加嗡聲嗡氣,「多謝先生關照!」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先生和藹地拉著廣田的大手,「進家談去吧!」 人們眾星托月般地擁著先生和廣田走進了寨子。先生和廣田邊走邊聊。 「你真打傷了那個姓周的櫃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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