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墳地位於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數以上的老墳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有些墳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較淺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墳地上的樹木倒沒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的立著,仿佛以自身的存在證實著這罪惡的變化。

  指著裸露的白骨,四爺終於找到了發洩仇恨的機會,脖子上凸起蚯蚓般的青筋,聲音頗為宏亮飽滿:

  「你們缺德喲!奶奶個熊,把人家祖宗拋骨曠野,這要斷子絕孫的!賺這樣的錢,黑心爛肺爛雞巴!要擱在你四爺身上,爺非跟你們拚了不可!呸!奶奶個熊!……」

  王子非沒說話,他根本沒把四爺當作什麼東西。要緊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臉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後解決這塊坍陷土地問題時,三先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臨下地瞥了四爺一眼,眼光中很有幾分輕蔑。

  三先生揮揮手,很威嚴地打斷了四爺的話頭:「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他轉身對王子非道:「坍陷確乎很嚴重、很嚴重哇!」

  「是的!這是敝公司開採小湖系煤層所致,敝公司與鄙人確有不可推卸之責任。」

  「事前為何不和地方協商,征買礦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據採礦法及省頒條例之規定:『礦業用地,只需得到官廳許可,即可供用,損壞地容時,則負賠償之責。』況且,採礦之初,我們並沒有估計到會有如此嚴重之坍塌,故沒有征買礦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聲,點了點腦袋,又問:「貴公司現有已徵購的礦地多少畝?未征之坍陷土地多少畝?」

  「敝公司從振亞手裡接過礦地計八千七百畝,劉家窪三千七百畝,東大鄉四村兩千畝,東原鎮三千畝。未徵購的坍陷土地麼,尚未做詳細測量。初估一下,約有三千畝左右,主要分佈在東大鄉四村及劉家窪西部。」

  王子非系振亞公司高級職員,後被興華公司留用,肚裡自有一本賬,說出話來總是有根有據。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三千畝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來連接鄉民、鄉紳之報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畝以上吧?」

  「還不止五千畝呢!」四爺立即挺著脖子證實道,「光咱東大鄉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坍陷區!」

  王子非道:「口說無憑,我公司有採礦地圖,坍陷區標得明明白白!」

  「哦?有圖?有圖就好!不過,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勸:此地不同你們上海,民風僳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對此地曾御批八字:『窮山惡水,潑婦刁民』。每逢災荒,即有暴民鬧事。對塌陷土地一事,公司還要通融些喲!」

  三先生這彬彬有禮的話語裡已帶了些威脅的意味。王子非立即察覺了,然而,他並未料到,這威脅轉眼間便成了事實。

  從墳地裡走出來,一行人繼續東行。

  五裡之外便是東原鎮。東原鎮名為鎮,實則是一個規模較大的雜姓村落,素有武鄉之稱。早年,這村裡出過一個武舉。在東原鎮村頭上,一行人被鄉民們圍住了。

  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方臉大嘴,一口黑黃的大牙,滿臉短須,熊掌似的手裡攥著根鋤柄,渾身上下透著殺機。身邊身後,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他們衣衫襤褸,男的在前,女的在後,女的手牽著面黃肌瘦的孩子。

  四爺走在前面,最先迎著那漢子。

  漢子一抱拳:「四哥來了?」

  「來了!來了!」

  「公司的龜孫在哪?」

  「喏,那個坐在前面轎裡的!」

  漢子騰地提起鋤柄,幾步沖到王子非轎前,未等轎子停穩,便撩開轎簾,老鷹掏雞一般把王子非揪了出來。

  王子非懵了。一瞬間,臉上變了些顏色,一絲掩飾不住的恐懼,閃電似地在瘦削的臉上現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轎後兩個持槍礦警沖了過來,操起槍托對那漢子便掄。不料,槍托未能觸到漢子身上,漢子已猛轉過身,躲開了,掄起鋤柄,對左邊的礦警回敬了一下,卻也打空了。

  短暫的交鋒之間,王子非已恢復了常態,恢復了一個公司代理人的尊嚴。他厲聲將礦警喝住。他明白,在這裡打將起來,他決不會占什麼便宜,而且,事態鬧大更難收場。

  三先生也從轎子裡走出,就勢將那漢子罵了一通:「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萬事禮為先,兵家還講究先禮而後兵。青天白日之下,你們招呼都不打一聲,竟敢持械行兇!沒有規矩了?唵?!丟咱地方的臉!」

  漢子順從地垂下頭:「是,先生,小的粗魯!」

  接著,漢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劉鄉長,劉青天,您老人家可得為咱地方的小民百姓做主哇!」

  一群人全跪下了:「三先生,您可得為俺們做主哇!」

  三先生大大受了感動,弓腰駝背,一一扶起眾人,頗動感情地道:「父老鄉親們,劉某一定為你們據理力爭!看著你們深受公司之害,我亦有切膚之痛!我當會同各鄉代表,與公司交涉,儘快訂出一個對得起諸位的賠償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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