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劉四,劉四麻子,劉四爺,沒有一片瓦,沒有一壟地,卻透著硬氣,楞是敢稱爺。四爺愛喝高粱燒,愛吃豬頭肉,更愛湊熱鬧。偌大的西河寨少了任何體面的人物都可以,獨獨少不得他。你辦紅白喜事,若不邀他,他敢在你洞房的梁頭上上吊,敢在你祖墳上掘洞。他理直氣壯地認為,他生來就是吃世界的。恁大的世界,不讓他吃,還留著幹毬?!從滿清到民國,他硬是拳打腳踢,橫啃豎咬,鬧得個兩腮冒油,腦滿腸肥。

  民國九年,四爺來到這個世界已實實在在地度過了五十個洋洋得意的年頭。昨日,在鄉紳劉叔傑劉三先生宴請鄉民代表時,他又飽飲美酒,順便慶賀了自己的五十大壽。在酒席上,聽說興華公司要來察看礦區周圍坍陷的地畝,便自告奮勇做了嚮導兼鄉民代表。

  眼下,四爺正代表四村鄉民,比其他隨從更賣力地陪著劉叔傑劉三先生和興華公司礦長王子非,視察廣袤的曠野。

  路不好走,黃泥大道上四處是砂礓、浮土。入冬以後便再沒落過一星兒雨、雪,空氣乾燥得很,紛雜的腳步踏下去,灰濛濛的浮土便沸沸揚揚地騰起來。沒出五裡地,四爺已累得氣喘吁吁,灰面人兒似的了。汗珠子開始從保養得很好的皮肉中往外鑽,從額頭、臉頰、脖子上往下流;貼身穿著的黑乎乎油膩膩,分不清本色的對襟小褂已被汗水打濕。

  四爺委實辛苦了。

  他不停地揭帽,用那軟塌塌的破氊帽扇風擦汗。他感到渾身刺癢,仿佛養在身上的蝨子一時間舉行了總暴動。四爺有點煩躁了,出村時那點可憐的得意,已被無端的仇恨所替代:「奶奶個熊,累殺了四爺,要賣爺肉?不孝順的東西!」

  敢這樣想,卻不敢這樣講。四爺並不是所有人的爺,在三先生面前,他就不敢稱爺。三先生是什麼人?在晚清中過舉,名流!在名流面前稱爺?呸,什麼東西!四爺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東西!要不,他何以從滿清吃進民國?!礦長王子非就不算啥了,他給四爺做孫子,四爺還作興不要哩!四爺有四爺的優越感,四爺光棍一條,通吃兩代公司。甭看王子非現刻兒西裝革履,油頭粉面,人模狗樣的,在四爺看來,通通是三寸厚的膘子肉,大白麵的饃——遭吃的料。

  從民國初年起,四爺就開始吃工業了。

  後山莊的楊老大打水井,七尺見煤。一下子,這塊閉塞的土地唱大戲一樣熱鬧起來。先是當地鄉民開小窯,後是南方過來的資本家打大井。黃河故道北岸的劉家窪,原不過有十幾戶山東過來的災民,轉眼間變成了一個繁華的經濟政治中心,兩代煤礦公司均在這兒安營紮寨。為了又多又快地運煤,煤礦公司拓了一條二十多裡長的小鐵道,溝通了津浦線的河口車站。十年間,劉家窪以及劉家窪周圍荒蕪的土地上,吸引了幾千戶人定居謀生。

  這塊土地下埋藏著富饒的寶藏,淺部煤層,厚兩三米,深部煤層竟厚達五六米。當國外資本幾乎壟斷了中國能源的時候,有多少企業家想做這塊土地的主人呀!這令人垂涎的寶藏給了多少人發財的夢想。

  不過,在這裡發財很難。第一代公司——劉家窪煤礦公司,投銀二萬兩,建了三座大井。出煤不到兩年,適逢洪水暴發,大井淹沒,資方無力維持,旋以一萬五千兩白銀盤出。第二代公司——振亞煤礦有限公司,辦礦五年,打井五座,終因軍閥混戰,勞資糾紛,捐稅勒索,瀕臨倒閉。民國八年初,折洋六十萬,盤給現在的新資團——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

  四爺和這三家公司都有緣份。

  劉家窪公司開辦之初,他找到三先生,請三先生保薦池到公司做事。那時,三先生對辦礦的危害尚無深刻認識,又當著公司地方顧問,便在公司經理登門造訪時,提起了此事。經理礙著三先生的面子,捏著鼻子收了他。可四爺也太不爭氣,吃喝嫖賭,盜賣器材,不到三個月,便被攆走了。

  拿不到公司俸洋,四爺還不辭勞苦地為公司操勞。其時,適逢井下窯木緊張之際,他便走家串戶四處揚言。誰敢賣窯木給公司,他就放火燒誰的房子。嚇得當地鄉民無不戰戰兢兢。後來,公司無奈,重又收用了他。

  振亞時期,公司說什麼也不要他了。這時,公司的後臺很硬,公司的主事人是袁世凱袁總統的親戚,公司從北京調來十餘名大兵做骨幹,成立了礦警隊。一般的無賴都收斂了,四爺卻不。公司為煤礦前途計,決定修建直通河口車站的小鐵道。四爺聽到消息後,用雙倍的價錢買下了鐵道必經線路上的十五畝薄地,連夜撮了幾堆黃土充作墳塋。公司征買了所需的土地,獨獨買不下這十五畝,逼得公司工程擱置。四爺聲稱:祖墳在此,這十五畝地千金不賣。搞到後來,還是當地鄉紳出面調停,公司旋以高出原價二十倍的價錢買下土地,並讓他當了掛名的土木股副股長,每月老洋十塊,洋面一袋,一直養了他五年。

  去年初,興華新資團接辦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盛氣淩人,根本不把四爺看在眼裡,毫不客氣地砸了四爺的飯碗,並揚言:此類人等,興華將永不錄用。這著實傷了四爺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養著四爺,這委實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爺生氣了,發誓要給公司一點厲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機會終於盼到了:興華公司開採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征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鄉民眾的憤怒。好,總算輪到四爺露一手了。……

  想到這裡,四爺有了點小小的興奮,扭頭看了看彌勒佛一般端坐在轎子裡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發紅亮起來,凸凹不平的麻臉上擠出三分得意,七分諂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閒,白胖的手上懶散地捧著個油亮的紫陶砂壺,嘴角上噙著王子非敬奉的洋煙捲,在轎子裡一顛一顛地搖頭晃腦。他慈善的面孔對著左首的轎窗,兩隻眼睛眯著,眼皮象兩扇沒關嚴的門,瞳人透過門縫掃視著春天的曠野。

  暖暖的太陽當頂照著,陽光下,極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嚴重的乾旱而龜裂了,地裡的麥苗枯黃乾瘦,象老人下巴上的鬍鬚。這枯黃中又套著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鹽鹼,使人不由地想起沒有洗淨的尿布。這裡的貧窮活生生地寫在廣闊無垠的土地上,沒法掩飾,也沒有誰想來掩飾。土地能夠供奉給人們的最高收穫,遠遠不能滿足人們肚皮的最低需求,於是便產生了合乎情理的貧困,而這貧困卻又是三代煤礦公司賴以生存的牢固基礎。貧困,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漸漸地接近了礦區,坍陷的土地開始進入一行人的視野。坍陷是嚴重的,本來就缺乏綠色生命的土地,在這裡又被強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來。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轎子,二人一前一後,在四爺的引導下踏入了一塊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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