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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這時已是傍晚,天色漸暗,殘陽西下,四周群山益發顯得青翠蒼涼。外出搶掠的弟兄陸續歸山,嘚嘚蹄聲伴著勁起的山風,於山谷中回蕩不息。北面山塝,點金地那亦農亦匪的男男女女,正驅著牛車,哼著小曲三三兩兩往村裡走。

  有曲唱道:

  點金地,點金地,
  豪傑嘯聚有糧米;
  壞皇上,好總統,
  俱與草民無關係;
  唯願老天多保佑,
  峽如寶盆聚財氣。

  ……

  這景象竟是一派平和。

  也正是在這時,徐福海要玉釧往西看。

  玉釧抹去眼中的淚,向西看去,果然看到了徐福海所說的山形巨佛。佛是仰臥著的,身腳首分作三段,血紅的殘陽正在鼓起的肚皮上掛著,甚是好看。玉釧看了許久,直到殘陽完全落到山後,才和徐福海一起回去。

  徐福海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玉釧根本沒想到,看佛那日自己說過的事,樁樁件件都讓徐福海記到了心裡,至那日以後,徐福海便背著玉釧在暗地裡悄悄謀劃,要為玉釧清了觀春樓的血淚舊賬。

  終於有一日夜裡,徐福海沒和玉釧打聲招呼,就把三杆五百號弟兄帶出了山,直下鳳鳴城,殺了鄭劉氏、多哥並那一幫護樓的打手嘍羅,一把大火燒了觀春樓,連帶著燒了白少爺家的老盛昌和半條繁華的街面。

  這動靜鬧得太大,大火起時驚動了孫旅長的大兵,孫旅長駐在城裡的兩個營和徐福海的弟兄交上了火,仗打得十分激烈。據後來三閻王吹乎,比那回李司令和孫旅長在舉人大街火並還厲害,孫旅長的官兵死傷怕有百十口,山中的弟兄也死了十五,傷了三十八,連徐福海自己胳膊上都吃了一槍。

  就是這般緊急,徐福海在替玉釧結帳時也沒賴帳,該索回的索回了,該還人的也還人了。觀春樓賣身的姐妹一個沒殺,一個沒搶,全放了。知道劉小鳳對玉釧最好,徐福海把從鄭劉氏手上搶來的金銀首飾分了一半送給劉小鳳。劉小鳳不敢要。

  徐福海便說:「這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妹妹玉釧要我替她送你的,謝你呵護她多年的一份真情義。」

  劉小鳳這才接下了那包首飾,隨後又被徐福海的弟兄護送著出了鳳鳴城,回了直隸老家。

  當時劉小鳳已料到此一去再難見玉釧的面,便在城外大道跪下來,對著南面的群山磕了頭,在心裡真誠地為玉釧的未來默默祝福……

  觀春樓被一把火燒掉。觀春樓的血淚記憶也焚毀於火中。

  玉釧因著徐福海和山中弟兄的大恩大義,再不敢想昔日那個白少爺,只把徐福海當做體己親人。那日早上,徐福海率著弟兄們回山時,玉釧在二先生陪伴下,一直迎到北面山口。

  秋天,徐福海胳膊上的傷好了,玉釧再沒猶豫,循著山裡弟兄的規矩,堂堂正正和徐福海成了婚,做了拒馬峽的女主人。

  那喜慶的日子嗣後便成了山中弟兄共同的節日,就是在玉釧死了多年之後,弟兄們還過那節,都把那節喚作娘娘節,仿佛玉釧不是個賣身的風塵女子,倒是個山中的皇后娘娘。

  §第十章

  觀春樓被燒以後,玉釧之名家喻戶曉,鳳鳴城裡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釧通匪報復,商會趙會長死也不信。聞知孫旅長決意進兵拒馬峽剿平匪患,便跑到孫旅長旅部,要孫旅長于攻擊匪巢之際,務必保證玉釧不受傷害。

  孫旅長呵呵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燒觀春樓是為絕了玉釧的後路,本旅長也不相信玉釧會通匪——她若真通匪,只怕你趙會長的頭早留在山中了!」

  趙會長頭直點:「正是,正是……」

  孫旅長又道:「剿匪本為安定地方,保護你們紳耆商家發財,你們商會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趙會長忙說:「這我們已商議過了,各個店號都出一些,我趙某出兩萬,合共就是八萬多了——只是我們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釧,旅長莫忘了。」

  孫旅長哈哈大笑,拍著趙會長的肩頭道:「放心,放心,趙會長!傷著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問!」

  孫旅長真就去剿匪了,城裡的兩個營開出去不算,城南的獨立團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進山,便把七八支連珠槍全扛了去,一路上還唱著軍中老師爺編的兵馬歌:

  吃糧的弟兄不孬種,

  個個都是真英雄;

  長阪坡上一聲喝,

  嚇退敵軍百萬兵。

  城裡的百姓都說,孫旅長這回總算為鳳鳴城辦樁好事了。

  好事偏沒辦成。孫旅長的兵馬轟而烈之出去,沒幾天悄無聲息回來了。城中的商家百姓只隱隱聽得城外響過一陣槍,八萬多軍餉就算花完了。許多商家自然不滿,要趙會長去問。趙會長只得去問。

  不料,趙會長不問還好,一問便問出麻煩了。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孫旅長,這回不笑了,拍著盒子炮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這麼好剿麼?峽南的虎踞關、峽北的一線天,都是險要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還沒容趙會長答話,孫旅長又說,「更可恨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得知城中空虛,又作妄動,我他娘的能不防麼?!」

  這倒是真的。安國保民軍在這次剿匪風波過後沒多久,又攻了回城,是從城北三岔河水路齊攻的,光架著連珠槍的木船就有二十來條,不是城外的獨立團在青龍橋頂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後安國保民軍無了音訊——也不知到哪裡安國保民去了。

  孫旅長又想到了剿匪。孫旅長振振有詞地說,拒馬峽中的匪終是心腹大患,不剿平,鳳鳴城永無安寧之日。

  這倒也是實話,山中之匪不像安國保民軍偶爾攻次城,三天兩頭騷擾不斷——就在安國保民軍上次攻城之後,還又大搶了一回。

  孫旅長再次把趙會長們招來合計。

  這回,孫旅長不罵人了,又笑得彌勒佛一般,只說剿匪還得籌餉,要商會再出十萬。

  趙會長和眾人都不說話,只是面面相覷,既恨匪,也恨孫旅長。

  孫旅長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瞅著趙會長和和氣氣道:「都不想出錢也行,匪我還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只是大炮一響,什麼玉釧、金釧的都得轟碎嘍!」

  趙會長一驚,這才吐口先認了五千。

  孫旅長頭直搖:「五千隻夠買個玉珠子!」

  趙會長忙又增到八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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