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子規 | 上頁 下頁
十五


  他們在長夜將盡時分手。分手時竟沒有握對方手。或者子規的故事打動了詩人,或者詩人的思維被凍僵了。總之在那個有點肮髒和血腥的故事之後,他們依舊各自固守著自己的位置。遠遠地,卻又很近,那種幾近於心心相印的近。或者他們可以去子規的房間,一杯咖啡,或茶,哪怕僅只是為了駐留在相互的同情中。或者至少分手時他們應該擁抱,他們的身體曾那麼親密。但他們就是連手都沒有碰一下,就各自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但子規記住了詩人最後的話,那一刻她正站在門廊下回首望別。詩人依舊站在原地朝著子規的方向,說他忘記了在哪兒讀到的,但那句話真的很美,所以想說給子規聽:也許死亡才能讓我遠走高飛,到達嚮往的國度。不過我把嚮往的國度改成了有你的國度。我覺得在嚮往的國度中,一定有你。

  子規幾乎是跑進樓門的。她覺得如果自己再不轉身,就一定會哭出聲來了。

  回到房間後她才覺出了冷,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冰涼的。她立刻將自己裹在被子中,就像被農夫裹在懷中的那條凍僵的蛇。在復蘇的過程中她些微地感傷,是因為她終於可以感覺到窗外的冷了。於是某種負疚之心,不知道詩人此刻是不是還在悽惶的大街上。

  從淋浴間出來後,子規就不再想什麼了。熱騰騰的感覺讓她腦子裡一片溫暖的混沌。是的她本來是要將那本詩集拿出來放在床頭的,在關燈前讀上一段、一行,哪怕一個字……

  然而她立刻就被夢魘劫掠了。她甚至來不及關上床頭燈。她是被午後明晃晃的太陽照醒的。她靠在床背上打開那本詩集,詩集的名字叫《錦瑟》,子規卻不懂它的意思。

  開篇的一段話竟是關於子規的,不,當然不是這個做妓女的子規。那是林中的一種鳥,然後對李商隱一歎三叩首,釋義「望帝春心托杜鵑」時幾近於長歌當哭。所謂望帝為傳說中蜀地君主,後禪讓退位,歸隱山林,閑雲野鶴。不幸因蜀滅國亡傷心而死,死後魂化為鳥,是為杜鵑。杜鵑暮春苦啼,啼到口中出血。啼聲哀戚悲涼,聲聲不斷,動人心魄。於是後人將發出淒音的啼鳥視為望帝。望帝名杜宇,於是這啼血的鳥兒也就姓了杜。於是杜鵑,很美的鳥名,花一樣的,但不是花。杜鵑同時又稱子規,那是杜鵑原來的名字……

  然後詩人話鋒一轉,真的說起了一個叫子規的女人。說詩集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她的,但她卻永遠謎一般地懸浮在他畢生無法企及的夢中……

  算下來幾乎不到一年,子規就賺到了買下島上那座房子將近一半的錢。首付顯然已不成問題,問題是,子規反倒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那座房子。總之一種想要儘快了斷的心思,還想知道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該怎麼走。

  她沒有一次性交付全款的能力,也知道未來漫長的還貸將讓她不堪重負。如果願意,她可以立刻擁有那座房子並住進去,但倘若有一天沒有了償還的能力,房子還不是要棄她而去。所以,太艱辛了,一旦她年華老去,殘荷敗柳,又能有什麼為她遮風避雨?

  是的子規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是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讓她苦不堪言。於是,也許島上的房子之於她並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不再是夢想。就算她真的住了進去,每天生活在島上,她就一定是幸福的麼?就一定能回到那個遙遠而溫暖的時代麼?

  然而就為了這個曾經的島嶼,子規不惜自取其辱,自毀前程。僅僅短暫的一年之後,她就成為了令人側目的那一類人。她不再溫婉淑靜,知書達理,賣身的生涯讓她從此遭人鄙棄。接下來將沒有人願意娶她為妻,甚至正經的工作單位也不會錄用她。你能指望一個做過暗娼的女人,轉而成為公司的骨幹或CEO麼?

  不過子規自己並沒有那麼悲觀,她認為任何生命的體驗都不會毫無價值。而一個人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用這些美好的抑或污穢的經歷堆砌起來的。沒有人能永遠走在陽光燦爛的坦途上,不如意者總是十之八九。做了就做了,她畢?由此而有了從不曾有過的那麼多錢。如果不是想要島上的房子,這些錢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一生花銷了。

  問題是,子規到底要不要島上的房子?她知道,如果要就意味著,她將畢生成為房子的奴隸。她將繼續出賣自己的靈魂,也將難以逃離身體的苦役。她於是想到羅丹那座青銅的妓女雕像。一個被完全榨幹了的老婦人。那依舊赤裸的乾癟女人。而最讓子規觸目驚心的,是那個女人低垂著而又堅守著高傲的頭顱。這個青銅女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豔麗而高貴的,一定也被各種嫖客所吸引所愛慕所心旌搖曳,或許這也是子規的命運。不,她怎麼能讓自己墮落到如此?堪的境地,而況,她的生活中並沒有羅丹那樣滿懷了同情之心的藝術家。

  在子規左右為難的悽惶中,她決定不再想這些讓她煩惱的事。她此生最不喜歡做的就是選擇,何況要選擇的又是她的人生。她無力在進退維谷中做出取捨,她的命運很可能就決定于某時某刻的不經意之間。

  但有一個結果是確定的,那就是墮落的這一年她勝利了。儘管這些錢來之不易,但她畢竟贏得了她的富有。於是她想到應該為自己慶賀,同時也答謝那些曾為她慷慨解囊的人。於是子規把這個想法告訴亦蘇,說無論那些人是什麼人,但只要他們幫助過她。

  亦蘇些微的?豫,她覺得子規掙錢不容易,何苦用自己的血汗錢酬謝那些人。再說那些人有頭有臉,來來往往,都是在場面上混的人物。她覺得這些人未必會出席子規的酒會,說到底,他們和子規的關係拿不上檯面,如果他們不肯來呢?

  我是什麼人,洪水猛獸麼?子規愈加堅定不移,哪怕他們一個也不來。

  既然子規已經決定,亦蘇惟有全力以赴。不然以我家蔡先生的名義?反正公司經常要舉辦這類活動,不過是嘉賓不同罷了,或者那樣,他們就能順理成章地……

  子規想了想,說,不。「不」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變通的餘地。亦蘇就知道子規那股子不?南牆不回頭的勁兒又上來了。

  為什麼我不能成為酒會的主人?明明是我要答謝大家。何苦要蔡先生枉背這個虛名,我怎麼就不能堂而皇之地成為我自己呢?你越是猶豫,我就越是要試一試。如果他們真的不來,我就偃旗息鼓,入寺為尼。

  當尼姑可是要削髮的。

  正好改變一種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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