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子規 | 上頁 下頁
十四


  司機才不管驚擾了誰的夢,對他來說午夜就是白天。他當然知道一定是車裡的女人惹上了麻煩,也知道這個每天出入酒店的女人是做什麼的。不過他從沒有輕看過這個女人,畢竟,在這個寂寥的夜晚,她是他最慷慨的主顧。於是他本能地站在女人一邊,和車燈前的那個男人奮力較量。他左右倒把,前後轟鳴,幾次把那個男人逼到牆角。但是他簡直無法想像這個男人的執拗,甚至當汽車終於擺脫了他,他還要飛奔過來,緊緊抓住車門的把手。那種被汽車拖著的驚險場面就像好萊塢的槍戰片,而最終做出妥協的,只能是子規。

  直到男人被汽車拖出趔趄的腳步,子規才意識到他是篤定不會放棄了。與其這樣僵持下去,不如從汽車上下來。出租車即刻消失在城市的黑暗中。

  於是,暗夜。子規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她已經很累了,所以不想在一天中最後的時刻再發生什麼了。是的她很疲憊,周身乏力,這或者也是她努力工作的證明。她只想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明天午後。但此刻,她卻還要在寂寥的深夜面對一個擺脫不掉的男人。他們早已荒疏了彼此,幾乎不認識了。那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哪怕他們曾經靈肉相通。

  自從業以來,子規就知道她可能會遇到那種糾纏不清的人,她也為此作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一路下來那些有錢的人竟沒有一個來騷擾她。大家來來往往,很清淡也很君子的相交著。他們需要她,她便欣然前往,價錢也是事先講好的,所以不會有情感的牽連。

  不像這個驟然的長夜,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荒寒中。很長的一段沉默,子規甚至沒有抬起眼睛去看他。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愈加青灰,那種很冷的金屬色。當子規看到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才意識到那根翎毛竟依然插在自己的頭髮上。她進而想到自己的濃妝豔抹,想到臉上很白的底色,猩紅的唇彩,幾近於黑色的眼圈,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今晚的客人喜歡這種煙熏的彩妝。

  我這樣是不是很難看,這是子規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不是很像舞臺上的小丑?

  您到底想要多少錢,才能填滿您的欲壑?

  對我來說,金錢就像無底洞。現在議論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知道什麼是「不同道不與相謀」麼?

  我在等您。幾乎每天都在等。

  那您就該被送進瘋人院了。是的誰也救不了您,就像誰也救不了我。

  到底是誰在逼您?我會殺了那個人。

  我是那種不能主宰自己的人麼?在一家美容院的床上突發奇想。就做了。那時候我還是處女。可笑吧?其實那也是您的需要。

  您用不著這麼揶揄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把這本詩集送給您。

  為此您不辭勞苦地追蹤我,這詩集這麼重要嗎?

  我不想說是什麼讓我遠離您。有了這本詩集我才有了依託。我是來告訴您我要走了,離開這座城市。您從來不接我的電話,我只有用這種方式通知您。認識您我無怨無悔,覺得上蒼對我已經夠眷顧了。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卻又總覺得有什麼未了事宜。苦思冥想才終於想到,我要把這本詩集送給您。如果不是我要離開,也許我可以慢慢等,哪怕等上一輩子。但時不我待,「一萬年太久」,今夜終於如願以償。

  子規接過那本用舊報紙包裹的詩集。她想打開,卻被詩人阻止。那一刻他們的手指偶然相觸。那麼冰冷的,仿佛一個寒顫。

  詩人說,別……

  然後子規的眼淚浸上來。她很怕心靈中那個柔軟的部分。她只有變得冷酷才能堅強。然後淡淡地說,謝謝您。又說您知道我這種人,是根本不配讀詩的。緊接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哈欠,立刻說對不起,我實在太累了,整個晚上,我一直在……

  子規將詩集抱在胸前,說待我讀過,我會給您打電話。

  不,不用了。好的,隨便您。我只是完成了我自己。就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天涯了。

  您真的要走?很久嗎?子規莫名地惆悵。大概是因為「走」這個字,總覺得在這個字裡包含了不盡的憂傷與悲涼。

  這對您很重要嗎?詩人臉上驟然的光亮,然而很快又黯淡下來,不,我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就因為滿心惆悵,子規突然有了種想和詩人說點什麼的欲望。於是她說起了她的孤島,說起了她難以割捨的情懷。黑的夜越來越冷,子規卻滔滔不絕。她或者根本就沒看到詩人在瑟瑟發抖,就像寒夜中飄零的樹葉。子規自顧自地說著她所以成為今天這種女人的來龍去脈,並且特別想把她的夢想告訴對面這個男人。她覺得或者只有詩人這種人才能真正理解她為人的苦衷。她想讓他知道其實她不是那種只為了錢的賤女人。她說她一旦擁有了那座房子就金盆洗手,改弦易張,為此,她什麼樣的疼痛都可以忍受……

  詩人突然想把他的詩集要回去,說他或者並不真的瞭解子規這樣的女人。但轉而又說,無所謂了。您拿去吧。那也是一種真誠的宣洩。如子規滴血一般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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