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子規 | 上頁 下頁
十二


  你用不著這麼刻毒,也無需用您的職業刺激我。我們都是幹這個的,這和您的人品無關。

  我沒有想要傷害您的意思,子規收斂了她的刻薄,您的好意,我已經在好幾位客人那兒領受過了,只不過那不是我為人的原則。從不斷變換的床換到一張固定的床上,您以為一個從業已久的女人就能安分守己了麼?而從此您的生活也會變得複雜而艱辛,您首先要克服對娼妓的鄙夷,然後忍受他人嘲弄的目光。您如果真的陷入這樣的女人,又不能把她帶到公開的場合,想想那是種怎樣的窘境,于您於他人都沒有益處,這種扭曲的愛情有什麼前途呢?

  您用不著考慮我的承受力。

  我是說,對我,這座我本來想要的房子就會變成牢籠。像金絲雀一樣被關在籠子裡,供您一個人把玩受用,那就是我的價值麼?不,我要光明正大地成為這座房子的女主人……

  就是說,您也想成為家庭主婦?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我是說,如果你肯屈尊,我們現在就可以登記結婚……

  您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

  我當然懂,您就是不想失去您的自由。

  NoNo,您實在是高看我了,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境界?我讀過那段「若為自由故」的詩篇,但自由精神和我糜亂的生活根本就南轅北轍。我只是不再能安於穩定的生活,我生性就是那種喜歡在不同的男人間穿行的女人。儘管其間污泥濁水,但不同的男人總會有不同的味道。於是你可以從他們身上悟到些什麼,或者你至少可以看到各種人性的表演。但如果愛了,就會失去這些人生風景,對您也是一樣,您怎麼可能安於只面對著一個女人的生活呢?

  你難道就沒有愛過什麼人?

  女人如果嫁給您,哪怕是被包養,都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切。我不是說這樣的生活不好,也沒有任何厚此薄彼的意思,只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想輕而易舉就得到那一切。

  那麼,這座房子,我就只能說對不起了。男人立刻又一副面孔,如果您還想要的話,只能給您五個點的折扣。對這座房子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筆錢了。至於剛才,按您說的,您可以開誠佈公地開出價碼。

  在唇槍舌劍的爭鬥間,雙方似乎都被羞辱了。但這些對他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無論不擇手段的商人還是不顧廉恥的妓女。只是,當子規真的離開這座房子時,心裡竟驀地有了種悽惶的感覺。她不知這種溫暖而疼痛的感覺從何而來,總之她早已陌生了這種小布爾喬亞的感傷。她知道在蹚著深深淺淺的污水時,她的心早已經變得很硬了。

  子規獨自走出大門。男人沒有哪怕禮節性地送她。甚至把支票交給她後就再沒說話,也沒有看她離去時孤單的背影。男人的心比子規的更冷更堅硬,就像冰塊。而冰塊還可以融化,男人卻已經堅不可摧。於是子規更加淒涼,一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難受。進而憤憤地想,就在剛才,他們還曾那麼熱烈地糾纏在一起……

  那種悽愴的感覺循環往復,不知道是因為島上的房子,還是剛剛的繾綣柔情。他們相互詆毀,卻兩情相悅,哪怕沒有心心相印,哪怕,僅只維繫著動物的本能。只要穿上衣服便可即刻回到社會角色。用冷冰冰身份探討交易的數額。子規想到這些悲憤填膺,恨不能回去殺了那個男人。

  殺了那個男人?子規不禁一個寒顫。多麼可怕的詛咒,千回百轉地,怎麼又回到了那個女人?難道真要殺了他?僅僅是因為,她愛他。

  子規立即否定了自己。她怎麼可能去愛一個她恨的人呢?他占了她的島,就像希特勒,用鐵蹄踏碎了她的家園,連同,她的夢。

  對子規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怎麼可能,亦蘇為她介紹的那位客人,竟然就是蔡先生。事實上蔡先生對子規來說一直是個謎,她看到了亦蘇種種奢華的生活,卻從未真的見到過蔡先生。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子規一直懷疑,在亦蘇的生活中到底有沒有蔡先生這個人,難道那只是亦蘇為自己編造的一段美麗的謊言?

  那是蔡先生選擇的酒店。他和亦蘇在酒店大堂等子規。亦蘇所以要請來蔡先生,僅只是因為剛剛聽到了子規哭訴零號島的經歷。於是她為子規抱不平,進而懇請蔡先生出山。她知道蔡先生剛剛在澳門賭場贏了一大筆錢,她覺得這筆錢只能用於幫助子規。

  亦蘇笑盈盈挽著蔡先生的手臂,把美麗的子規介紹給這個又矮又胖的小老頭。亦蘇並沒有說這就是蔡先生,她只是把子規交給蔡先生後,就嫋嫋婷婷地離開了。

  像往常一樣,子規和蔡先生上樓。她覺得這位先生雖風燭殘年卻慈眉善目。儘管這並不能說明他心地善良(子規以為這類靠做生意攫取資本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鐵石心腸的),但至少看上去和藹可親,並且是亦蘇介紹的。她覺得亦蘇肯定向他說明了子規當下的窘境,包括她不願放棄零號島的願望,所以她堅信這個富有的老男人一定會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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