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子規 | 上頁 下頁


  於是子規脫下外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她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少廉寡恥,道德淪喪。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還是做了。一件一件地,從襯衣到胸衣,又從長褲到短褲。她只是沒有想到完成人生的轉換竟如此容易,她只需把這個墮落的過程想像為正在走進自家的澡盆。她視而不見眼前這個正在衰朽的男人。她的眼睛看著的其實是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赤身裸體的男屍是子規發現的,也是她向派出所報案的。那張慘白的臉讓子規難以形容。在島上,她已經不止一次見到過這個男人了。和這個男人相關的還有一個女人。她總是獨自來到島上,總是穿著那件惹眼的紅線衣。

  那是島上落滿金黃葉片的季節。天空總是很美,流轉的雲,和些微的,略帶寒意的秋風。子規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總到島上來,讓子規有了種被侵犯的感覺。那時候子規就像動物一樣,用她的氣味佔領了島上的所有地盤。但是當這個入侵者突然出現的時刻,她卻不能像動物那樣趕走她的敵人。於是子規只得選擇島上最有利的地形,透過搖曳的枝杈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然後就看到了那個姍姍來遲的男人,看到了他們怎樣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又怎樣慢慢隱入了茂密的叢林中。接下來子規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只聽到松濤中夾雜著某種類似於絕望的喊叫聲。那是子規從不曾聽過的一種聲嘶力竭,卻如歌一般的,悲戚而悠長。

  後來子規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一定是那兩個人又上島了。於是將自己蜷縮于松林深處,任憑荒野間響起的那絕望的淒厲。

  有時候並不是兩個人一道來,女人就會長久地等在那棵大樹下。有時候從午後一直等到到黃昏,最終那個男人也沒有來。然後女人便會哭泣,便會一步一遲疑地離開滿天星月的小島。

  後來男人來得越來越少,在那些如歌的悽愴中,仿佛又加進去了一些爭吵的聲音。這聲音便是子規熟悉的了,她或者就是為了逃避這種聲音,才每每躲進這座寂寞的小島。是的那是父母沒完沒了的爭吵。子規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已經不再愛對方了。他們所以堅守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僅僅是為了他們還都愛子規。但他們不知道這愛所帶給子規的,反而是更加痛苦的折磨和刑罰。每每當子規被睡夢中的爭吵聲驚醒,她都會把整個身體縮進被窩。無論她多麼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不絕如縷的詛咒聲依舊會透過棉絮、穿過指縫,侵入到子規的身體中。後來父母的吵鬧成了子規最害怕的事,以至於她因此而害怕睡覺,害怕被驚醒。她也曾央求過父母不要再吵了。她說她受不了了,卻還是幾乎每個夜晚都提心吊膽,仿佛睡在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上。

  慢慢地子規終於意識到,事實上她的父母並不是真愛她。如果愛,他們就不會讓她生活在如此緊張的氛圍中了。後來爭吵不斷升級,以至於從夜晚漫延到白天的時時刻刻。他們只要相互見到就會劍拔弩張,硝煙四起,在你死我活中不再顧及子規的感受。為了能有一個安寧的所在,子規才找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小島。她從此愛上了這裡的孤寂,想不到,連這裡也變得不再寧靜。

  不是女人在樹下哭泣,就是男人對女人大喊大叫。那時候子規並不懂什麼是愛,卻知道他們一定已經不再相互喜歡了,就像她的父母。但儘管如此,他們在島上的約會依舊斷斷續續,不爭吵的時候也會擁抱親吻,或者在樹叢中發出那種如歌般的哀鳴。

  唯一的一次,在一陣暴風雨般的撕扯後,女人突然跳進冰冷的湖水。站在山崗上的子規驟然周身發抖,眼巴巴地看著女人的紅線衣在水面上飄蕩。沒有掙扎,那女人便慢慢沉了下去,或者她篤定要結束這份人生痛苦。

  子規不知道這個沉下去的女人會不會被淹死。她害怕極了,想要喊叫,卻又周身癱軟。就在子規無能為力的時候,男人終於跳進水中。緊接著深紅色的線衣重新浮上水面,沉甸甸地,連同女人顫抖的身體。

  然後是濕淋淋的兩個人相擁而泣。寒栗中的親吻讓他們重燃往日激情。或者死亡成為了他們愛的契機。突然之間,他們奮力脫下了各自身上水淋淋的衣服……

  紅色的毛衫。藍色的長褲。就那樣躺在在緩緩的湖岸。那時候已經夕陽西下,湖水泛起了金色光斑。在如此美麗的光線中,第一次,子規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男女在一起。他們不僅赤裸著,並且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不僅貼在一起,還上下地起伏地動盪著。然後就傳來了那絕望而又美麗的喊叫。那是子規聽到過的最美的音樂。也是第一次,子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音樂是怎樣從他們赤裸的糾纏中發出來的。那麼美妙而淒厲的,歌一般的呻吟。延伸著,到湖的盡頭,到緩緩墜落的夜色中。

  與往日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的歌吟格外地長……

  子規在最後一抹斜陽沉落之前離開了島。她不懂島上發生的事情有什麼含義,她甚至很快就忘記了。那個晚上她睡得很沉。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她拼命反抗,不想被人推下山崖。在掙扎中她睜開眼睛,才知道原來是發生在島上的一場噩夢。幸好那只是一場夢,但子規心上還是有了種隱隱的痛。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子規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

  子規飛跑著來到島上。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她不相信她的島上會發生不幸。然而就在昨天那兩個落水者相互溫暖的地方,子規竟真的看到了那個躺在河岸的男人。和昨天一樣,男人周身一絲不掛。就那樣白花花的,在秋日的豔陽下。沒有遮蓋的身體已無處躲藏,只有那張慘白的臉被掩藏在自己的陰影下。

  子規從未見過裸體的男人,更不曾見到過一個死人。她確認他死了是因為,她躲在松林後整整一個上午,都不曾看到那男人有一絲動靜。甚至鳥兒落在他身上,甚至鳥兒開始啄他的眼睛。是的,一個死人。當子規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連她自己都被嚇壞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離孤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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