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切如此寂靜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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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戈說看看吧,窗外,是被燈光裝飾的街道。整個城市盡收眼底。「午夜」常年租用這套房子。這也是「午夜」的一種標誌。我有時會住在這裡。因為我太喜歡這裡了。是這個酒店裡最好的一套房子。但這裡不是我的私人居所,我只是有時候需要享受一下這裡的環境。安靜而優雅的。怎麼樣?在這裡我們可以談秀秀了嗎?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兩個人的坦誠相見。 馮戈去換衣服。在喬的不多的記憶中,這個女人仿佛永遠是在換衣服。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馮戈果然又換了一襲長袍,那是一件絲質的睡衣,柔軟而透明的,於是她的乳房便毫無遮掩地在那層真絲喬其紗後面晃動了起來。隨著她如貓的步履。她煮咖啡。她點燃香煙。然後她斜靠在長沙發上,將她的大腿和胸膛坦露。她也許是故意那樣做的。那是她精心擺放的姿勢。性感的,甚至是淫蕩的。她問喬,為什麼一定要在這種優雅而潔淨的地方來談秀秀呢? 這個地方就優雅嗎?喬反問道,而且並不潔淨,甚至是肮髒的。 你幹嗎總是這麼狠毒,難道你就不肮髒嗎?我們就是這樣一群泡在肮髒的金錢裡的肮髒的人們,並且無恥。這一點我早就認識清楚了。只是連秀秀這樣的農村姑娘也難逃肮髒和醜惡,因為她也無法擺脫金錢對她的誘惑。想想只有金錢才能夠讓她擺脫貧困。是她的貧困限制了她,使她不能夠用一種看上去更體面一些的方式去賺錢。像我們這樣。但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可是你我就體面嗎?喬覺得和馮戈這種人討論這種問題本身就是無恥的。我們甚至更醜陋,更卑鄙。道貌岸然。男盜女娼。而可悲的是,我們竟還要硬撐著自命清高,附庸風雅。 馮戈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說,總之,秀秀逃了出來。為了永遠地離開那個男人,她甚至放棄了她的孩子。從此東躲西藏。然後便來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可惜她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如果她被拐賣還值得同情的話,那麼,她又做了妓女,就不能不被人鄙夷了。儘管那也是出於無奈。她沒有別的可以改變現狀的手段,所以她只能利用她的身體。想聽我是怎樣第一次見到她的嗎?你搖頭,但是我知道你搖頭的意思是想聽。那是我去見南方的一位面料商。在一家酒吧。我們約好了在那裡見面。有一些商人就是喜歡在那種地方談生意。就那樣,就看見了秀秀。那時候她剛好就坐在那個滿嘴金牙、滿頭摩絲的男人腿上。印象太深刻了。因為她是那麼年輕,簡直就是一個孩子,甚至還沒有完全發育,而那個商人卻在理所當然地摸著她的沒有完全發育的乳房,僅僅是因為,他給了她錢。 喬站了起來。 馮戈說,坐下。你用不著這樣。別裝道德良心。當今沒有君子。君子在古代就已經死完了。秀秀的這類事你難道沒聽說過嗎?請別說你沒逛過那種地方。秀秀就是你在那種地方見到過的那種女人。為了能在這個城市中留下來。為了能生活得更好一點。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放蕩,特別是秀秀這種迫于生計的女孩子。她就是被那些男人羞辱蹂躪時,也還是那麼美,甚至那麼聖潔。一種悲劇的憂傷的疼痛的美。我就是這樣銘記她的。她也笑,也打情賣俏,想得到更多的錢,但就是她風情的時候,也是那麼純真。後來我去衛生間。秀秀竟也跟了進來。猜她要做什麼?她在等我。她看見我後立刻就跪在了我腳下。我被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她要我為她做什麼。秀秀流著眼淚,說帶我走吧。說她剛才聽到了我有一家工廠,需要制衣女工。她說她從小就會縫衣服。她還說,帶我走吧,求你了。秀秀睜大眼睛祈求著我。那麼可憐。那麼真誠。讓人不能不動心。我叫她起來,她不肯。她說她從山裡來,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幹。她說收下我吧,帶我走。她說她已經受盡了天下的苦,男人的苦,她求我幫她脫離苦海,過一種像樣的人的生活。她的要求多可憐,僅僅是一個像樣的人的生活,就讓她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她就跪在那裡,求著我。她甚至抱住了我的腿,說她從此願意為我做牛做馬。喬,你在聽嗎?馮戈走向喬。看著他。用手去摸喬的臉,問,你哭了? 喬推開馮戈。看著窗外。馮戈卻從他的身後抱住他,溫柔地親著他的脖頸。 她說好了好了,你看你就像一個孩子。要不要一隻煙?你的這神情讓我想起少年維特,或是阿芒。總之都是這樣的,你們受不了了,矛盾了,思想在激烈鬥爭,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你們不能忍受自己所愛的,是早被別人玷污了的,也是被社會拋棄的,被人群所不齒的。多麼悲哀。你們撿起並視為珍寶的,原來是最最污穢的破爛。這就是悲劇。悲劇的力量。把最美的撕碎給人看。聽到過這樣的至理名言嗎?把最美的撕碎給人看。我就這樣冷酷地撕碎了美,給你看,讓你知道秀秀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這是你遲早要面對的。我不想讓你總是蒙在鼓裡。那樣對你不公平。我們是在規則中競爭。我希望你能在真相中做出你的選擇。愛。或者不愛。你或者會想愛秀秀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值得。或者你想戰勝自己。而戰勝了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戰勝了社會,戰勝了世俗。可是你有足夠的毅力和勇敢嗎?你有將畢生面對那段不光彩歷史的準備嗎?真的很難。很少有男人能這樣戰勝自我。或者他們一直在努力,他們已經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但是卻在最後的那一刻,退卻了,逃走了。因為要承受的來自各個方面的壓力太大了,他們不堪重負。所以你很可能正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遠離秀秀了。你是懦夫。很多男人都是懦夫。因為他們總是把他們個人的生活,更多地和社會聯繫在一起。於是個人被消解了,個人變成了社會。但是我沒有。我因此而應該驕傲。從秀秀來到「午夜」的那一天,我就沒有過一絲想要拋棄她的念頭,哪怕是一閃念。我甚至誓言,決不讓秀秀離開「午夜」,只要有我在。不管她怎樣,也不管她好她壞,她都會和我在一起。永遠。知道永遠意味了什麼嗎?因為最初的那一刻印象太深了。終生難忘。秀秀跪了下來,而就在她跪下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女孩了。我真的被秀秀打動了。多麼可憐,她想要的,只不過是一種人的生活。做了風塵女子不是她的錯。我不能坐視不管,更不能和整個社會一道擠兌她。記得當即我就對她提出了兩點要求,第一是我那裡只能自食其力,不會像在這裡有很高的小費;第二是,她將永遠不能再和任何男人有這種交易式的身體的關係。秀秀答應了我。我知道她不會違約。她的眼睛告訴了我。喬你聽了這些,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好女人? 喬很茫然。一種被揉搓的感覺。他無法判斷馮戈所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馮戈確實是個好女人,但是他真的不敢相信她。這個女人太不可理喻了。就在此刻,她的撫摸,正在那麼溫柔地襲擊著喬。她說著,那麼悲慘的故事,而她的手卻已經伸進了喬的襯衣。那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就仿佛喬本來就是她的。喬想就是因為那個黃昏。是黃昏鑄成了他終生的難以擺脫。他甚至不能不要那溫柔的困擾。他甚至在那溫柔的撫摸中欲望著激情。 然而馮戈走開。拉開一點溫情的距離,她說接下來是更精彩的部分。我們從衛生間出來。我非常嚴肅地對那個長期包用秀秀的南方布料商說,我要帶走這個女孩,我的工廠需要她。秀秀在我的身後哆嗦著。她不敢肯定我為她而做的抗爭是否能獲得成功。那個男人立刻橫眉立目。他請我把我說過的話再說一遍。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也知道他非常喜歡秀秀。但是他也有頭有臉,我知道他這種有頭有臉在乎名聲的人,是決不會因為秀秀而自毀前程的。所以他才憤恨,又不便對我發火兒。結果他就突然抓住了秀秀,打她,羞辱她,撕扯她的衣服,罵她是婊子。他大概已經知道再也要不回秀秀了,所以在那一刻他才心狠手毒,恨不能殺了這個女孩子。我無法阻擋他,只好叫了警察。警察當即拘留了那個商人,也拘留了遍體鱗傷的秀秀。我是幾天後從拘留所把秀秀領出來的。我為她治傷,把她留在了我家裡。我做著這些的時候只憑著一種道義,我並沒有想過為一個可謂是素昧平生的妓女做這一切是不是值得。從此秀秀就成為了「午夜」的人。為了秀秀我損失了幾十萬塊錢。因為那時我已經訂購了那個商人的布料,而且已經預付了所有的款項。但是那以後他沒有給我發過來哪怕一寸的布料。就這樣不了了之,我們不再打交道。為了秀秀。我願意用這一大筆錢換來秀秀的安寧。「午夜」使秀秀脫胎換骨。然後就是你所看到的秀秀了,她值得我這樣為她付出。這就是秀秀的故事。有過這種經歷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這樣的經歷對「午夜」沒有什麼,但是對你這樣的男人就很難說了,對嗎? 喬開始朝外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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