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 |
車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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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給父親打過電話。 父親所在的文化局的老幹部處要同父親談話,在這天的上午。我在他的身邊急切等待著父親回家。我拿起電話,我對接電話的女兒說,叫外公。父親的聲音。他說和我們預想的一樣,他要辦離休手續了,但局裡繼續反聘他。這樣我便松下心。我希望父親繼續幹。他是專家。他是抗日時期的幹部。他寫過並排過很多戲。他畢生嘔心瀝血又生不逢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但依舊滿頭黑髮。他的心很年輕思想也很敏銳。他說他還是幹的心態。他不願真的閒散下來。我理解他。我與母親從知道要同他談話的那天晚上就同他談。調整。疏導。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瞭解他的顧慮。 那就挺好。我放下了電話。 我反身告訴他這一切。那時他正在廚房裡為我們做午飯。他臉上即刻出現真正的欣喜。 一種真正的關切。是他人所無法替代的。我知道在父親所有的子女中,唯有我是這樣急切地抓著電話,等著父親的聲音。 那一切對我很重要。父親的一切。而這話我並沒有對父親說。 寫過了《艱忍的跋涉》後,一位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叔叔說,父母有你這樣的女兒就足夠了。有的阿姨哭了,她們說小玫寫得真好。 應當也是一種報答。 父親的另一個願望是,他再樹起一面牆般的書架。 我生長在一個藝術之家。祖輩是進關的滿族。鑲黃旗。父親抗戰時參加革命。勝利後帶著文工團進城。從此我們不再是農民。母親是14歲就參加革命的文工團員。她比父親小9歲。母親很美麗。老了也顯得年輕。除了文革期間他們始終在文藝團體中。而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無疑受藝術薰陶,並享受很豐富很有色彩的愛。父親說我的職業在於我的血液。可能還在於我從小就面對的那四壁的書。 我有一個溫暖的家。這同藝術不相干。這是一個真正的港灣。真正的堪稱港灣,真正的避風而溫暖。我是一隻無依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泊得久了我就會泊在這裡。家是可以休息的。只有家才是可以休息的,所以凡是我累了,總要駛向港灣。無論遇到了怎樣的風浪。也無論怎樣饑餓和寒冷。哪怕你是迷失的。哪怕你不小心折斷了你的帆。 我總是在講述著一個關於車站的故事。父母的愛情和他們相互間的依靠,就像是小站中那一對等待著列車的老夫妻。那是個夜晚。淒涼而寧靜。連最後的一班車也開走了。而他們依舊在執著地等。這是佐田雅治的一首歌。十年前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就永遠記住了那淒涼。但父母的晚年並不淒涼。哪。怕連最後一班車也開走了。但還有他們間相互的守護和溫馨。在他們的生活中,有愛有溫暖的黃昏。有一駕藝術的戰車,還有一輪火紅的正在沉落的太陽。這就是我所看到的關於他們的全部意象。它們始終存在於這個《車站》的故事中。 我永遠是他們的女兒。 唯有他們。 在他們將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還有無窮無盡的愛。 有一年他們一道去北影修改《弘一法師》的電影劇本,住在仿清樓的一套鋪著地毯的大而溫暖的房間裡。我帶著女兒去看他們。一位北影的朋友對我說,原來是你的父母。他說北影大院兒裡一些人在議論,這一對在每一個黃昏都要相伴而行,在暮色深重的小路上散步的老夫妻是誰呢?哦,原來是你的父母。 是他們。 當然。 如此持重的而寧靜的情感。持續著的長久的相互信任、扶助與依託。我所以寫《艱忍的跋涉》,寫《我的家》。我說過了這是為報答。 我出遠門時會想念他們。很想。我會不停地把長途電話打到家中。而有時,我也會惹他們生氣。打架。發火兒。我們爭吵。流淚。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因為我們是親人。最親的人。還因為…… 他們是你的《最後的營地》。 他們是你在困頓中在掙扎中,在不論情人、朋友、世人、社會怎樣最終地拋棄了你,而他們不會拋棄你的那兩個人。那唯一的兩個人。父母。父親和母親。最後的兩個人。 我知道我永遠是他們的女兒。 杜拉回那個深穴般冰冷的古堡中為她的母親送葬。杜拉用她冰冷的心吻她母親冰冷的前額。一切都結束了熄滅了。出生和死亡。終止了一個輪回。而杜拉在葬禮中,卻只想那黑夜中最後一個顧客。她看不見母親看不見古堡的石階甚至看不見,那個專門趕來的教堂的執事。終結不再是一個人的事情。還有到處追隨著她的那個男人的影子。他們做愛。癲狂的愛。無處不在的追逐。白天夜晚林中或行駛的小汽車內。杜拉猶疑在母親的亡靈和那個在古堡的階梯下等在車裡的男人中。杜拉冰冷的靈魂。當結束了同母親之間的溫情時,也就同時結束了同男人的溫情。 那時我帶著女兒獨自在家。家變得清冷,而當女兒被送進幼兒園之後,便是長久的寂寞的一天。我每個時刻都怕。怕失去父母怕失去他們為我營造的這溫暖的巢穴。一分鐘一分鐘地懼怕。怕黑暗怕白天怕失去那個日夜避護著我的藍色港灣。怕死亡。怕他們的死亡甚至怕我的死亡。因為畢竟終期於他們更近。終期似乎已是伸手可觸的。觸到那一根冰冷的線。我時常在兩個空蕩蕩的房間裡來回轉。我懼怕著,我不知在那黑暗真正到來的時候,我該怎樣生活。我還會生活嗎?在永恆的寂寞中,在失去了支撐失去了依靠的日子裡。這裡不是古堡。也沒有冰冷。失去的是溫暖,因我並不會獨自生存。我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家。我的女兒也沒離開過這個家。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大概沒有如我這般已經成熟了的孩子、已經做了八歲女兒的母親的三十六歲的女人,會對父親的終期懷有如此深的恐懼。小雞一旦出殼,便會離開母親的翅膀。而我不同。我好像永遠沒有出殼,即或那殼在母親的翅膀下已經破碎。 永遠在父母身邊做女兒。一個熱衷於女權的女朋友說,這可能也是一種很好的方式。 而現實是—— 當他到來他出現在他親吻我的時候,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我們不再講述這關於生命的秘密。我們也不再講這儘管憂傷但畢竟美麗的故事。一切發生在我們中間。我們曆著艱辛曆著生命的苦痛。我們不說。我們儘管不說儘管沉默,他們最終也還是洞曉了一切。以他們的沉默。 沉默是充滿了愛的寬厚與理解。很苦的一種追逐。更需要溫情。 我們在我們的故事中沉睡。我終於沒有在留戀著溫情的時候而忽略了我的古堡。古堡同樣溫暖。在溫暖古堡中的時候我思念他。而在他的懷中時,我惦念古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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