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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憂鬱的女人坐在畫中


  一個人可能會有負於一個人。

  當一個男人崇拜一個女人時,那女人的過錯是什麼?

  她一度成為一幅畫的模特。不,是偶然是藝術的崇拜物。那一切不是從倫勃朗開始的-一倫勃朗是終局——而是從戈雅的《呐喊》,那女人說是鉛灰色的呐喊。戈雅是怎樣告訴世人那女人的故事的:睜大無神的眼睛蓬鬆著亂髮向人們撲來。瘋了的女人簡直太多了。很多的畫家喜歡這種鉛灰色呐喊的風格,而那個畫家不。他不具備呐喊的品格,於是他尋求寧靜中的純美。

  他在崇拜中把一個女人凝固在畫中。

  也許還有什麼別的更多的東西。

  那女人有過錯嗎?因她最終無法忍受焦慮和緊張,因她最終不肯承受毀滅。誰的過錯呢?

  倫勃朗是溫暖的棕紅色。莊重而有力度。沒有明快的流動的樂章。畫家說倫勃朗是傑出的。他想使那女人呆在倫勃朗的色彩中。但最終總是冷豔的白色衣裙。有思想的女人沒有溫暖。便是無望。是無可駕馭的夢幻。只有一點是誘人的,那女人有異于東方人的臉部的線條。於是畫家癡迷于這些。於是崇拜。於是愛。也於是苦痛。

  沒有堅強。人類原本是柔弱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柔弱。他帶著承受、忍耐、自卑、脆弱和無力,走進了一個他本不該走進的世界中。在浪漫的理想背後沒有浪漫的行為。而浪漫的理想卻早已如煙雲籠罩起了並不快樂的生活。陰影。無窮無盡的陰影。謹小慎微而且唯唯諾諾,那女人的心中開始流血。冰冷的血。慢慢消褪著昨日愛情昨日夢境昨日熱烈的血。血緩緩地流著。聆聽著許諾。那幅淒豔的畫變得清晰,而男人同時獻給女人的,卻是絕望中深刻的苦痛。

  在苦難在沉淪中掙扎的女人,也成為驚弓之鳥,懼怕著各種響動各種敲門聲。誰的過錯呢?無望是任何繪畫任何野花任何許諾所無法補救的。既然是女人的心早已在極度的憂鬱和恐懼中,麻木。

  讓倫勃朗來結束往事。

  藝術家總是自願把他們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們總是有心而無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然後是主宰著命運的懦弱的天性。他們沒有理想。不靠思想支配生存。但拿了這原則對他人,特別是對他們以為他們愛著的女人,就無異於殺了她們。他們不懂得女人需要保護。他們沒有抗震力,而只能在把自身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同時也把他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那女人同那男人相識是在一次特殊的聚會中。那女人看過那男人的畫,並為那些畫震動地。於是那畫家把大家請到他的畫室並請大家喝咖啡。在朦朧中,他放了一段樂曲。明麗而哀婉。很長的弦律。那是處在艱辛中的女人不敢接近的氛圍。以此來獲取。那女人喝著咖啡她突然說她不懂音樂。她說這裡太溫暖了太腐蝕人了也太殘酷了,所以她馬上站起身,她說她要走了她必須走。

  那個懦弱的男人執意要畫她。

  她有一幅西方人的骨胳,那骨胳本身就是關於藝術的誘惑。

  沒有過錯,只是由於藝術的誘惑。於是人們順從了藝術。

  天空冷了起來。

  他們偶爾相遇。

  採摘一些枯萎而僵硬的夏季的野花。在花瓶中徒然伸展著無望的姿態。女人坐在籐椅中。棕色的木櫃。偶然在夜色中行走。被驚恐追逐。等待電話。等待著世人的襲擊。於是,最致命的一擊到來。精神已經分離。不再有美好而言。坦誠相告。浪漫只是過於奢侈的精神享受。而毀滅更可怕。於是彼此不再忠實。於是分手已無可挽回。

  情感的世界是個無法掩飾的世界。當那女人一踏上那列長長的火車,她就已經告別了往事。忘卻。在勉為其難中顯示出分離的必要。掃蕩掉僅存的最後的聯繫。

  那男人要走他的書他的畫冊他的所有的東西。一項一項地。什麼也不留地。像一個農民般地。也是謹小慎微地沒有理性地。他掠奪了他自己的全部尊嚴和風度。真活生生可惜了一個男人!

  留下了精神的廢墟:懸掛在以往的畫。斑駁的舊事。殘存的肖像的記憶。愛情。一場混亂的失敗的戰爭。

  還是結束了好。

  杜拉在《說謊的男人》的最後一段寫道:他每天都在這家咖啡館等我五六個小時,坐在那裡,面對著大街,一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沒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是巴黎這個地區我避開不去。當時我正在一次新的愛情中活得快要死去。第八天,我再走進那家咖啡館,無異是走向斷頭臺。

  那女人對往事無悔,只是不願再提起。她只當又認識了一種人認識了一種人生。

  沒有美麗的仙境。連感到寧靜的時刻也沒有。從沒有。

  那女人被另一道光所照耀。畢生的。

  往事遺留下痛苦無望中的詩和散文的精神。她可以回首往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終局。

  這一次在平靜中。

  還留下那個坐在畫中的憂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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