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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頓式的永恆


  也許現在不會有人去承認那意義。就是在當初。戰爭是一場血腥的殺戮。我去了前線。不是為了戰爭的意義,而是為了人。

  人的價值。

  人有價值嗎?戰爭即是人消滅人。而在人消滅人的時候,我們又看到了什麼。

  我在激動中寫《勇士牆》。

  我終於收到了那個青年軍官寫來的信,他是個真正的軍人。我們慕名去見他。那已是漫漫前線之旅的尾聲。見不見他其實已無足輕重。去見他已不過是一個程序。在山區在霧雨中已走了那麼長的路。被夷平的山頭,枯焦的樹幹,沉落的木棉花,血色的土地,還有無盡的綠色叢林還有偶爾探向山路的那幾束淡泊而憂傷的白色的小花。竹尖上滴下水晶般的珠鏈。

  我不知人們是不是會嘲笑我們的老山之行。炮火硝煙。傷殘。流血。我們畢竟聽到也看到了。

  那時那個軍人已帶兵撤到了驕陽的後方,他已經打完了仗。他以為他生命中最輝煌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已經結束。他甚至已經看清了巴頓的死期。書中說戰爭結束了。那個天生為戰爭而創造的巴頓的死期也就到來了。事隔幾個月,巴頓死於一場車禍。他想去打獵。再度放槍。他同士兵埋在一起。終局到來。軍人們都懂得為什麼。

  他說他作為一個軍人一個職業軍人已成為了一個戰爭狂。他說回到後方無事可做,而軍人不打仗就不是軍人只是公民。在那個默契的瞬間。他叫他的那個小通訊員給我徹上咖啡。從見到這個軍人的那第一個瞬間,我就有了那部長篇小說的題目。

  辛棄疾的那首《水龍吟》的最後一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拗英雄淚!

  他是個啟示。是軍人也是原則。

  有一天,我們坐在蓋滿綠色偽裝網的軍車到他的部隊去。軍車開到崖頂轉彎的地方,我看到光禿的山頂有幾株寂寞的木棉樹。崖頂很靜。那是個早春。但對於木棉樹卻已是落花時節。紅色的木棉花怒放在沒有葉的枝幹上。紅得像血。像燃燒的火。然後是無聲的墜落。我們看到了這幅情景,心也像裂成碎片紛紛墜落。我寫了《向著崖頂,向著你的不盡的血》。那是真實的愛和真實的疼痛,那是嘲筆我前線之行的人所永遠無法理解的。

  我在前線總是哭。哭不是政治而是愛。在那種生命同死亡對峙在那種炮火連天生命隨時被毀滅的時刻。或者你已經面對了那些被毀滅的生命。你讀他們遺留下的悲壯,和每個人都會有的親人的憂傷。我所想知道的是關於人和人。是關於人的感情和靈魂。是關於崇高。我想那畢竟是一種獻身、一種犧牲。否則,那血紅的木棉花何以墜落,我們何以哭泣,而且是帶著深刻的疼痛。

  那是生命之旅。

  你畢竟是經歷了戰場。

  一個不會被感動的人他不會是一個好作家。

  他說,讀你的信同跟你的人在一起時一樣,使人覺得真實。

  他又說,在我們短暫的交往中,沒有任何功利,沒有所謂的索取。作家和新聞記者們大多了。而我們像是被追殺的獵物。

  我們以真實相對。

  在嘈雜中我們走進一間小屋。我們談一個不相干的話題。關鍵是那個單獨的默契的時刻。然後是告別。在他軍人的默默的軍禮中。已是黑夜。第二天是清明。清明的烈士墓。像石階般修築在山坡上的墓碑。親人。遠道而來千里迢迢。父親和母親。眼淚。撞擊著疼痛。舉槍向天空鳴放哀悼。然後我一個人搭車又去了他的駐地。穿過太陽穿過漫漫的黃土。我們彼此都不相信。在那個午後。有清涼的風。他彈響吉它。眼睛默視著一個前方。我們交談。不談軍人和戰爭。也不談巴頓。巴頓是無時不在的。巴頓已經在默契中。走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能再來?

  然而那部十幾萬字的《英雄淚》發表後我並沒有寄給他。那小說幾乎是因為他,但我們斷了聯繫。往事被按在心底。接到過他打來的一個電話。然後大家彼此消失。我在一聯《也許還有別的》的小說中說,我丟失了我的通訊錄。其實那不是真的。

  他喜歡用吉它伴奏唱憂傷的歌。

  他喜歡戰爭喜歡在殺戮時衝鋒陷陣。

  他說你的心情總是不好使人想到你那裡可能常是壞天氣。

  他坐在那裡聽我的故事。個人的。同戰爭根本不沾邊。

  他說,說說你。就說了。然後他送給你香煙、咖啡和前線的禮儀。軍人的軍禮。在夜幕的告別中。輝煌而神聖的。喝酒。然後他在我的耳邊說,我扶你走出去。

  人世間的有些斷絕,有時並非是真的因了丟失了那本通訊錄。就是一種偶然而必然的中斷,比如魯迅所無比崇敬的那位藤野先生。因了偶然的中斷便導致了畢生的隔絕。無意的而其實又是必然的。也如同我與他。

  那一次他的出現如太陽般,使有星星點點璀燦的星光閃爍的夜空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他統領了宇宙的光,他也使我的關於前線的思緒有了一種明朗。這些他可能永遠不知。他為什麼要知道呢?他逕自閃耀、完成他的夢想、追逐和失落就行了。

  我從前線歸來讀《巴頓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有四位最傑出的將軍中有巴頓。只有巴頓是四個星。巴頓是那種在衝鋒陷陣中顯示智慧與才華的人。真正的帶兵的將軍。他不諱言他熱愛戰爭。熱愛被炮火掃蕩過的燒焦的滿是彈坑的人與畜屍橫遍野的景象。巴頓說那是人類最偉大最壯觀的場面。巴頓迷戀那些。然後希特勒被逼到地底下自殺。戰爭結束,巴頓也神秘地消失。因為他不屬￿和平。

  有些人不屬￿和平的年代。他們在和平的年代裡無所事事。他們迷失。

  而人類最終乞求和平。戰爭只是抵達和平的一個艱辛的過程。戰爭造就了流血造就了英雄,同時也就遺留下人類的眼淚與傷痛。

  《永遠的墓地》。

  父親和母親的眼淚。

  一個前線的無名戰士寄來我的照片。那是我穿行在麻栗坡那九十九座墳塚中的時刻。我抱住烈士母親的頭顱。我流淚。我全然不知道有人在為我拍照。那些照片依然還在。無名的戰士說原以為我是烈士的親屬。他說他是因我的感動而感動,所以他記錄下了那個真實。我只想我們也是父母也愛我們的孩子也怕失去他們。這是一切的出發點。情感和愛情。人類的同情與理解是一種崇高的情感。你要想記錄下那些真實那些心靈的慘痛和憂傷,你就必須用你的心用你的同情和理解去觀察去體驗。設身處地。這是個原則。

  就是這樣,血紅的木棉花墜落下來蓋滿了寂靜的崖頂。很冷的早春。濃霧。冰凍的血。路旁綠色草叢中那悄然開放的慘白的小花。輝煌而悲壯的戰場留在了昨天。寂靜。永遠的墓地。生命的亡失是誰也無法挽救的是最最無望的終局但充滿熱情。就是這樣。我寫了《永遠的墓地》、《走出密林》、《向著崖頂向著你的不盡的血》、《勇士牆》。我寫作它們的時候,潑灑的是血。心中滿懷的是神聖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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