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一個人在無聲無息中消失


  一個在我過去工廠時的同事,有一天說了他希望他死後的狀態。他最討厭人們奔走相告,說某某也就是他死了。傳播噩耗同傳播喜訊一樣不堪忍受。是這樣的一幅情景,他說。他被一張破席子卷起。有路過的人掀開席角。他們看見他後說,哦,原來是這個人哪。然後淡然離去。這是一種境界。

  說這話的時候距今已經很久。

  一個雪天。我忘記了是哪一年。那一年我好像有點沮喪。生活中無依無靠。我一個人坐在圓桌旁c窗外是飛舞的雪。雪片很大。一片緊挨著一片,以至於沒有空間。我突然想到一個人死了。無聲無息地。知道他死了幾經有一些日了。《終結》可說是我的第一篇散文。發表在1987年的《上海文學》上。一些朋友讀了《終結》寫過來信。說喜歡。很好。那思緒使人鏤骨銘心。他們說你居然能寫《終結》。又說,人最終要有個了結,遲早的。他們猜測散文中死去的那個人。誰也猜不對。沒有人知道他。他實在只是個小小的小小的人物。一個我二十歲時認識的朋友。他個子很小。字寫得很漂亮。我是在當工人時認識他的。後來從車間到廠部就同他一道工作。我們在工作中相互支持配合得很好。他一直把我當作小妹妹看待。他送給我他妻子和他兒子的照片。我們的辦公室很大很明亮。他喜歡窗明几淨並總是穿著工作服。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很藍。而且很深邃。有一種理解和默契在其中。在純潔的交往中可能有過某種朦朧的暗示。後來他提升到另一個部門工作。再後來就疏遠了,並且隔閡並且誤會。我們彼此不再是好朋友。因他同我的另一個朋友不是朋友。原因這麼簡單又是這麼不應該。

  後來我們也彼此相遇。彼此喚起舊時的記憶。我仍舊坐在那間很大很明亮的辦公室裡。很淡泊地相見。很淡泊地談笑風生。不痛不癢的話題。全是廢話。尷尬。我相信了別人說他背後仇恨我的話。我不想相信但還是相信了。離開工廠去讀大學時,我忘記了這段故事,忘記了他這個人。連想也不曾想起過。歲月是腐蝕劑。何況,那種默契和那種仇恨都是那麼不明朗。

  大學畢業後我再沒有回過工廠。原先工廠裡的小姐妹們偶爾來看我。我很愛她們。她們曾是我的另一半生活。但我離她們竟然也越來越遠了。慢慢她們不再愛我,不再把我當親人,她們也忘卻,讓我消失。相互間都不再做補救。這樣延誤著。就是她們中的一個人一天告訴我,知道嗎,他死了。

  是嗎?

  死於肝病。

  人如蠟體般透明蒼黃。如此難以想像的情形。有花圈。

  是不是由於長期缺乏營養?

  勞累。他有母親又有孩子。負擔太重。他後來身體一直不好。但想不到會死。

  這個話題很快被滑過去。心中有過一個莫名的震動。像聽到任何一個陌生人的死訊。我送走她們。坐下來。喝咖啡。我突然間抑鬱突然間感到了某種感傷。畢竟是一個生命謝去:凋謝了藍色。畢竟是我們曾經相識。

  然後就到了下起大雪的那一天。那一天空氣稀薄,我的精神沮喪到極點。無由的恐懼和麻木。我想我其實仍然記得死去的那人的模樣,記得他的小個子藍眼睛。蒼黃而透明之後,就是灰飛煙滅。被大雪埋葬。在誤會沒有被澄清在彼此的反目中,他就死了。他何以會死?生命之弦斷了。而斷了的弦是不會再接上的。哪有來世。我想他曾經送給我的那張他家人的照片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我想到他的家人,他的美麗的妻子和兩個漂亮的男孩兒。那時候他還是新死。我真不知道他的家人該怎樣挨過這場大雪和這一季寒冷的嚴冬。就這樣了結了。所以我寫了《終結》。

  為了自慰。補救。亡悼之後的平和。還有自責以後的解脫。人類多自私。我。我這樣做的一切,其實不過是為了解脫。向不明真相的人展示我們的懺悔與哀思。多麼崇高。而我們不過是生活在自我完善的驅殼中的可憐蟲。魯迅曾用兇惡的腳踏碎了他弟弟的一隻系著美好嚮往的風箏,魯迅儘管嚴厲儘管不寬恕一切人但他卻始終記著這件事。他也曾自私地想找到一個機會向他已成年而且並未死去的弟弟做懺悔,以解脫自己多年的良心自責。但不幸的是,另一位先生已全然忘卻了這段兇殘的往事。魯迅想懺海也無以仟悔想解脫也無以解脫了。所以他寫了風箏。以證明他的誠實與自私。事情就這樣做了了結。世上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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