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往事


  我一直帶著女兒同父親母親住在一起。一種很熟悉很淡泊的家庭生活。我幾乎從沒有離開過我的這個家。也許因為家人一直認為我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但是這疼愛的深度是無法測量的。我長大了,父親老了,我們很少觸及情感的話題,有時甚至不知道那彼此的關切是不是來源於那靈魂的愛。

  只有那段往事。

  那往事于我是畢生的而我卻從未對父親提起過。

  那是個深秋的季節。可能有滿地的落葉。那一年我十六歲。十六歲的時候我們不懂青春。父親剛剛從牛棚放出來,而我呆在一所破舊的中學裡等待分配。我是七〇屆的初中生。我們那一屆在七〇年畢業的時候居然有可能留在城裡工作而擺脫上山下鄉的命運。這是所有的十六歲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所夢寐以求的,所有的人都已懼怕了那上山下鄉的生之艱辛。我們家也是如此。而剛從牛棚出來的父親更這樣期待著,他不願在好不容易的團聚之後又是分離。

  但是事與願違。在那個年代是不可能心想事成的,無論我們做怎樣的努力。第一批分配的那一大半的學生中,沒有我。在宣佈了留城學生名單的那天,回家的時候,我哭了。家中的親人們無言以對,所有的目光中都透露著一種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媽第二天一早便去找了學校負責分配的人。她得到的回答是,我之所以不能分配,是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結論。媽很無奈地說了這些,父親那晚不再講話。

  父親表面上雖然和善,但他骨子裡一向很倔強。他從不願做違心的事,儘管那些人一直把他關押在牛棚甚至打他,他都始終不承認他有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因為真的沒有。所以他儘管最後一個從牛棚中出來,依然不服,或者用那些人的話說是態度頑固。他始終拒絕在開除他黨籍也是認可他罪行的文件上簽字。他一直這樣堅持著,直到全家人面對我的困境,束手無策。

  父親。

  父親顯得很難過,他那天的神情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一天,父親就去了他自進城就在那裡工作的人民藝術劇院,在那個開除他黨籍的文件上簽了字,承認了他二十多年來所寫的話劇、導演的話劇都是封資修、大洋古的東西,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父親的問題有了結論後便很快結束了他在劇院的藝術的和反動學術權威的生涯,被下放到很遠的郊區農村勞動改造。

  父親走的時候便是那個深秋。媽陪著他到派出所去退掉戶口。他帶著很簡單的起居物品離開了家。媽當時很傷心,但是她依從了父親。他們就這樣盡全力為我的未來創造了一種可能性,我猜他們一定堅信著,這在當時是最佳的選擇了。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父親從不曾猶豫過。他的全部的願望就是他的女兒不要到鄉下去吃苦,為此他寧可自己下鄉,寧可屈辱,寧可改變他秉性中的耿直,寧可去做違心的事。在那個淒冷的深秋,父親在做著行前的準備時不動聲色。他依然是那個溫和的父親,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在做著人生的重大選擇。而我們全家對未來其實還是不抱希望,也許父親就是做出了這樣的人格上的犧牲和讓步,我也不一定能留下,但父親還是毅然做了。

  那個深秋我們送父親走。

  我們全家都哭了。因為父親一走,就不知他還能不能回來。我們好不容易把父親從牛棚盼回來。他回到家中連幾個月都沒有。這無疑是對我們全家的又一個沉重的打擊。

  父親孤身一人走後,依然很擔心我的分配。我記得,不久就接到了父親的一封信。那信是專門寫給我的,父親在那封很長很長的信中,曆述了他參加革命的歷史和他幾十年文藝生涯的得失,父親甚至批評了他性格上的弱點所造成的一些錯誤,他說他有責任要我瞭解他的全部歷史,他還要我去分配辦公室表示,我決心同父親劃清界線。父親在信中最後說,他此生最不堪忍受的,是子女要因他的問題而受到牽連。他說作為父親他本應保護我們,給我們帶來陽光般的生活,而他卻使我們從小經歷了磨難,他說他希望我能原諒他。

  讀父親從鄉下寫來的這封長信時,我獨自一人哭了很久。我覺得父親很可憐,我覺得我和父親之間根本就不存在原諒這個詞。我還覺得這是人類中親人之間最可悲哀也是最殘酷的一件事,何以要讓這堂堂父親在自己的女兒面前來批判自己呢?我不願看到父親這樣做。我猜父親這樣做一定是已經把他逼到了那個角兒上、那條絕路上。我哭了很久。我當時惟一的念頭就是我寧可不留城,我寧可上山下鄉。我甚至仇恨能留在城裡,我想我就是走得再遠,我就是再苦再艱辛,也不願看到父親這樣做。

  這封信的內容我一直銘記著。因這封信真正觸傷了我的心。

  結果就在那一年的初冬,在父親走了一個多月之後,我便被分配到一家近郊的鋼鐵廠當學徒工。其實我之所以能留在城裡當工人並不是因為父親做出的犧牲,而是那一年有文件規定,無論什麼樣的學生什麼樣的家庭出身是全部都要留在城裡的。

  父親的犧牲也許白做了,但是他卻無怨無悔。我和媽媽把分配工作的消息告訴父親後,他當即就寫來了一封祝賀的信。信中還寫來了他因極度興奮而做的一首舊體七律詩。那詩中說他的女兒能學冶金是他平生一件大快事。我想他高興,還因為我終於得以擺脫了那種使他和我們的家庭我們全家人的心靈都蒙受了無盡恥辱和不幸的、文人墨客的生涯。

  父親從此呆在那遙遠的鄉下。他插秧,他割稻,他挑河泥,他還要住在破土屋裡自己做飯。他要兩三個月才被允許回城一次。每一次他都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回家。路上要騎八九個小時,冬天的時候,實在騎不動了,他就扔了自行車,躺在寒冷的道邊兒上休息。我知道,這一切其實父親都能忍受,只是他不再是共產黨員這個嚴酷的事實,是他心靈深處所不願接受的。

  這樣我一直留在了城市中。

  這樣我一直住在自己的家中。

  父親以他的屈辱和艱辛同我的生存和溫馨做了一個交換。一個使我終生不忘的交換。這交換中所付出的代價是慘痛的,是穿肝透肺鏤骨銘心的,也是偉大的、永恆的。

  現在父親已經老了。我仍舊同他同媽媽生活在一起。我們一起擁有著這淡泊而溫暖的家。我依然知道父親是怎樣地深愛著我,也知道我是怎樣地深愛著他。這就是那種靈魂深處的關切。只是,我從十六歲的那個深秋起,就一直再沒有同他提起過這段往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