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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星


  她都已離我遙遠,成為星際中那閃爍的石。有明亮溫暖的光。那光照耀著守望著我。不敢忘卻,也不會失去。她們都不知道我喜歡寫小說這件事。在我開始做這件事之前,她們就已匆匆逝去。像隕落的星石,將美麗的斑駁留在人間。她們都死得超然,沒有苦痛。她們的死只在世間劃過淺淺淡淡的印痕,直到有一天我長大了真正弄懂了人世間的苦與樂,也才弄懂了她們之於我意味了什麼。她們是我的摯友。是我生命中的事物。她們的存在已成為原則,成為一種血液中的永恆。我愛她們。她們是我的祖母和外祖母。

  那一年我沒有能去為祖母送葬。是爸爸帶著小弟去赴了那個簡樸的葬禮。祖母沒有留下永恆的遺言。她只是堅持說她要火葬。於是一場熊熊的大火將她化成粉末。幾年後,我緊抱她的骨灰將她送回窮鄉僻壤的老家與祖父合葬。從此她如幽靈般在我身旁遊蕩。她審視我生存的一切選擇並指引著我應走的人生的路。而祖母至死仍是那個鄉下的女人。她蹣跚著兩隻尖尖的小腳,走在農村的永無窮盡的土路上。她不識字,但她卻會講無數想像中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個主人公,又都是想像中的她自己。在冬夜,她總是一邊燒著灶邊的火,一邊敘述著她是墜落在一口枯井中,又眼見著井邊枯藤轉綠將她救出來的那個神秘的女人;她還堅定不移地相信狐狸是附著人的靈魂的,而她本人就曾被閃著亮燈般眼睛的狐狸群圍困,並用人情將狐狸們打動。一切的浪漫都在祖母的想像中,她編織著想像教給了我該怎樣寫小說,怎樣把心頭的願望同大自然融為一體。她永遠在那一片金黃的麥地中。她永遠張開著溫暖的手臂準備著擁抱我們。我的祖母,她浪漫著,一字不識地浪漫著,直到後來我才弄懂,她所以浪漫是因為她深懷了一種由衷的信念。祖母很年輕的時候就被人帶進了那個鉛灰色的鄉村小教堂。她跪在那聖壇前便成為了虔誠的基督徒。她從此畢生篤信著一句話,那就是,主說,「愛是永恆的忍耐」。這就是我祖母的一生的輝煌。她作為一個弱小的鄉下女人竟從此擁有了世間和天堂的一切。她懷了那神話般美麗天堂的一切便能以一個真正的智者的眼光來看待和寬容人世了,於是忍耐成了她的以及她世世代代子孫的信條。直到我作為她的孫女,在寫作中的有一天,突然意識到這一條人生最崇高的原則。可以承受一切,僅僅是為了愛。於是祖母變成了天上的神靈,變成了基督和那美麗聖母的化身。祖母飛升上去,祖母不再有形,祖母成了教義。從此祖母的光照耀著,並指引著。我知道她是我靈魂中最最忠實的朋友,無論什麼樣的時候,只要我需要她,就一定能牽住她的手。

  外婆曾經很親近。但那淡淡泊泊的往事早已依稀散去,家中甚至連外婆的照片都再也找不到一張。我們很少談起她。家人似乎把她遺忘,我也似乎把她遺忘。她真的存在過嗎?有一天我突然在那古老的盒子裡發現了那只她留下來的鑲嵌著兩顆綠色寶石的金戒指。我把它套在手指上。我看到了那綠色寶石閃著光輝。慢慢地,外婆的往事從那綠色的光輝中顯露了出來,我記起了她,她是死在醫院的白色的病床上,那稀疏的白髮飄散著,將一個堅忍而頑強的生命遮掩。後來我才知道她一生究竟有多少艱辛,因為艱辛,她才堪稱我們這個家族中那個最最堅強的女人。外婆和祖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出生在官宦世家,所以是我們家族得以走進大學的第一位女性。她學婦產科,她後來嫁給了醫學專家的外公。外公因不願給日本人看病而自殺。那時我最小的舅舅還不到一歲,任何的女人在那樣的打擊下都可能一蹶不振,但我的外婆則攜帶著五個挨肩大的孩子,在為外公操辦隆重葬禮的同時,靠社會募捐開辦了聞名東北、華北的李氏助產學校。她從此獻身公益。她從此摒棄兒女情長,將生之渴望傾其所有地交付了另一片純粹而聖潔的天地。這段歷史是外婆已離我們而去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的。直到我知道了這一份堅強,我才依稀記起了外婆的晚年。晚年的外婆已雙目失明,但她卻憑靠著那雙瞎眼,用竹針和毛線編織出了很多有著美麗圖案的毛衣和毛線帽。那些藝術品至今還在。她只依仗著那手的觸覺就將身邊的事物變成了多彩的。依然是獻身公益。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從沒有苦悶過。她總是能將個人的一切苦難化解為新的事業和實踐去奮鬥。外婆總是很開朗總是高聲地講話。她甚至從未有過懷舊的迷茫與傷感。她獻演的,是另一幕女人的畢生,如鋼鐵鑄成的心,那心甚至能將失明後的舞臺照亮。直到我們將她遺忘不再常常談起她,直到我把那綠色寶石的戒指戴在手指上,我才知道有一個這樣的外婆多麼重要!什麼叫堅毅?一個女人在苦難中應怎樣挺住?什麼才堪稱失敗中的堅強的品性?外婆將這一切告訴了我。我慢慢地撿回了那些關於外婆的失散了的記憶的碎片。我將它們收集起來的那一天便真真切切地擁有了她。

  我之所以成為我,是因為我的血管裡流著祖母和外婆的血。我是她們生命與血的混合體,在一個溫暖的春季,我誕生了。那時候外婆就守在媽媽和我的身旁。她那時還沒有失明,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而祖母則在很遠的鄉下的土路上翹首以待著這個美麗的時刻。一個女孩子,一個慢慢會長大的女孩子。一個未來會歷盡女人滄桑並書寫這滄桑的女孩子。從此,我被她們的溫暖和血液養育著。直到我深懷著愛與頑強遍嘗了女人的辛酸,直到我開始做起了寫小說這件事以後,才真正懂得了她們生命的意義。

  我幸運,因為我擁有著她們。還有,我能夠在每一個清冷的夜晚,只要抬起頭,就能看見天空中閃爍著最溫暖光輝的兩顆星。那是我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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