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關於《朗園》


  《朗園》的出版使我感到惶惑。

  因為有一度曾被一種陌生的感覺困擾。

  朋友們從四面八方打來電話,說他們買到了《朗園》,讀了《朗園》。

  接踵而至的是導演朋友們的電話。一次又一次。他們都十分認真地讀了《朗園》。他們能解釋《朗園》中的所有人物。還有細節。他們對《朗園》的喜愛令我深深感動。他們都真誠而熱情地說,希望得到《朗園》的影視改編權。

  如此。《朗園》使我身邊的生活變得動盪而浮躁起來。我在感知著這動盪與浮躁的同時,也意識到了它的可怕。我為此而深深地不安。但不幸的是,我就是無法擺脫這種喧鬧。我長久置身其中的那種安靜的寫作環境被破壞掉了,而這又是我所珍愛的《朗園》強加給我的。

  其實《朗園》就是一本躺在家中書櫃裡躺在街頭書攤上的一本我自己寫的書。

  然後有一天,當我聽到了一個有點令人傷感的消息之後,我想我才真正重新回到自己。

  於是在一個很深的夜晚,我和我的男友去了那座在《朗園》中反復出現的維斯理教堂。在那座黑夜裡靜靜仁立的基督教禮拜堂面前,我發現一切心靈的感覺其實都並沒有亡失。因為我感到了一種心的痛楚,一層很深很深的悲哀,在夜晚的空氣中彌漫著。我對他說,這事對我很重要。一想到再過幾十天,這座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美國人建造的教堂就要毀於一旦,我就無法抑制內心的傷痛。也許真如朋友們所說,那是一種不必要的懷舊。

  我們在夜晚的維斯理教堂前面停留了很久,灰色的牆磚和緊閉的木窗無言,沒有光亮,比黑夜還要寂靜。我們曾不止一次到這裡來。這個教堂年已八十高齡的牧師,曾是父親在教會學校讀書時的老師。他從鄉下來到城市。他擁有著越來越多的教徒。就像《朗園》中的那個美國傳教士S牧師,他唯一的追求是宗教。

  這個教堂是《朗園》的一個很重要的背景,也一直是我精神上深刻迷戀的一塊領地。我在《朗園》的結尾中寫到朗園將被拆毀時,並不知道這座真實存在的殖民地時期的禮拜堂也將被拆毀。如果這是冥冥的天意,就更加令我不安。小說中寫道,在朗園的基址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摩天的金融大廈;而現實之中,在維斯理教堂的基址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座豪華的貿易商廈:大理石的地面將替代木板條的地板咱動的上下扶梯將替代旋轉著通向禮拜堂頂部鐘樓的木梯。我無法解釋這樣的現實。我不知道這是社會的前進,還是對文化歷史的某種無形的踐踏。總之這是我內心的一種創痛。一種徹骨的,也是沉重的傷痛。我想我直到此時才真正理解了《朗園》中的那個白髮蒼蒼的真正的女貴族為什麼要英勇地站在搖搖欲墜的朗園的頂樓上,誓與朗園共存亡的心情。也許那真是悲壯的理想主義的最後光輝。

  我當然不是古老傳統的衛道士。這不過是一種情結。我想這情結是應當得到尊重的。我們不會去阻止時代的發展歷史的前進,而懷舊和傷感純系個人的事情,至少文學應給予它相應的空間。

  之所以營造朗國的氛圍,還因為我童年所置身的環境。我曾在很多文字中提起過,小時候,我家對面有一條小河,河的那岸是一片美麗而淒冷的法國公墓。儘管那荒園早已被廢棄,我還是常常穿過河中間的小橋,到法國公墓的綠蔭中去玩兒。至今不忘的是那些白色的石椅,藍色的小花,蒼翠的松柏,還有荒荒涼涼歪倒在那裡的墓碑與石雕。這所有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儘管那兒早已被夷為平地,並蓋起了一座座將軍的小樓。但無論在那片被廢棄的墓地上聳起怎樣的建築,我都堅信那土地的深處所行走的依然是藍血白骨的法國人悲傷的靈魂。便是這片墓地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進而在《朗國》中留下了如此之深的印跡。它的純粹的形式風格甚至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觀。我迷戀那個逝去的法國公墓,就像我迷戀《朗園》中那片被廢棄的美國人墓地。那是我親眼見過又曾親臨其境的~片精神的故園。

  然後是英國人的俱樂部。那個擁有跑馬場的俱樂部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也在我家附近,解放後更名為幹部俱樂部。因為父親擁有這個新式俱樂部的遊卡,於是我們全家便得以經常到這個俱樂部去玩兒。我從周歲起就開始在這英式的建築前拍照。那些一直照到今天的照片無疑記錄了這個古老建築的變遷。落地的長富,多棱的玻璃燈,還有室內游泳池,菲律賓木地的舞廳,宮廷式開闊的舞池和華麗的宴會大廳……所有建築的風格和特點至今保留著,只是俱樂部的成員一代又一代地更疊著,這便是歷史了吧。

  其實我並不真正懂得建築。之所以能畫出朗園這座歐式別墅,是因為這些歐式建築確確實實就在我的身邊,而我又天然對它們異常敏感。這便是我對生長在天津這個城市無悔無怨的地方。它既有極端市俗的一面,又有十分貴族的一面。就像是《朗園》中馬場道兩側不同階層和追求的人們。我讀過的小學曾經是美國人的兵營;我每天上班必經的道路兩旁,盡是殖民地時期留下的各種風格的別墅;我去讀英語的大學有著無數壯麗的雕花廊柱;而我生下女兒也是母親生下我的那座婦產科醫院,曾經是美國人留下的教會醫院。我知道這些,對於《朗園》就足夠了。而這一切應當是已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我時時感知著,年年月月,從沒有對此麻木過。我甚至日甚一日年復一年地迷戀於此,我想這就是我的家鄉。無論走到哪兒,我唯有這一個真正生我養我的家鄉,唯有這一方真正育我的水土。

  那天,我的男友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美麗的居住在馬場道那側平民區中的女人,夢寐以求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生活在馬場道另一側的租界區中。她為此而不惜代價地等待著。她成為了老姑娘。但終於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解放後住進貴族區的老幹部的老婆死了。於是殷走進了《朗園》。她成為了朗園的女主人後並不幸福。我原本是想將殷的故事寫一個中篇。但還沒有來得及去寫就匆忙地和「布老虎叢書」簽了約。於是殷的故事繁衍成《朗園》。殷在《朗園》中變得不再重要,而她又是一切一切的起因。

  重要的是,那個覃的母親,那個朗園真正的主人那個真正的女貴族,那個始終美麗的女人。很多朋友說,其實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人物,喜歡她鉛華凋盡之後的歸於平淡,喜歡她經歷了透徹的愛情之後,暮年裡坐在搖椅上讀著《傲慢與偏見》時的通達。應當說,我也迷戀著這個女人,應當說她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美麗(這是第一性的,是我的一種偏執)而又執著;她強烈地愛而又深深地壓抑;她代表了我對於愛情的全部意願,又代表了我對於事業的所有追求。她是個偶像,是個我想像她那樣活著的榜樣,是一個精典。應當說我對她是傾了心血的,我把最好的描述給了她,我把墓地、黃昏、美麗、熱情、悲哀、憂傷給了她,我把愛給了她,我把朗園給了她,我把滿頭輕飄的白髮給了她,把最美的舞蹈給了她,也把最後的英勇給了她。我不知道除她之外還有誰更重要。在某種意義上,她就是朗園。她是《朗園》的靈魂,也是穿越了近百年歷史的一首古老聖潔的長歌。

  然後是宇建這個深懷著為理想而獻身信念的人物,他畢生癡迷地要尋找的就是精神的家園,他因此在物質的社會顯得可笑。蕭思和他的愛情是畸型的。我熟悉他們,因為他們是我的同代人。而風流瀟灑的蕭小陽是另一代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算不算個壞人。聽一位與我洽談影視改編權的朋友說,一個極想扮演蕭小陽的傢伙,常情不自禁就進入了角色。用蕭小陽的腔調說話,並儼然一副蕭小陽的作派,某天某時某刻突然間看著誰都不順眼了,想把一切全他媽毀掉。也有人想演蕭弘,一或者蕭烈,還有萍萍,但是導演說,至今苦於找不到能演罩的母親的合適的女演員……

  無論怎樣喧嘩,《朗國》畢竟是已經翻過去的一頁,是一段歷史了。

  我並不認為《朗園》是最好的,但《朗園》有它自己的風格。那天偶然從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中翻到了一段話,但那正是我要說的,就作為了《朗園》的題記;「各種各樣的,傷痛的和不傷痛的,總之要來到這裡;來到這一片聯接著宗教的無欲也無恨的極地」。其實真是這樣。

  不再談《朗園》。

  接下來我要寫的另一本書已使我滿懷激情。那是我的又一個夢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