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聲音


  那天看見約翰·列儂年輕時的照片,心底不由升起很多感傷。記起一條新聞中的攝像機,就沿著通向列依墓地的小路一直向前。聲音說,幾乎每一天,都會有列依的崇拜者為他不懈的靈魂獻上鮮花,他們有的遠道而來……這是種多麼悠遠緬長的思念,那是因為列依以他的歌,風靡了年輕的美國人;還因為,那一聲在黑夜中響起的槍聲,就無望地結束了列依的時代。列依從此成為了舊日的里程碑,而他詩意的聲音留了下來。我喜歡列依的歌。我曾有過很多次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非常投入地聽他「訴說」。

  於是覺出聲音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物質。聲音就是意義,它可以帶給心靈很多感覺。特別是交響樂隊中不同樂器所發出的不同的聲響,總會給人一種感染,一種刺激,一種喝過濃咖啡後興奮不已的感覺。於是,我慢慢地非常偏愛某幾種樂器。我對它們所發出的吉音總有一種天然的感應。我甚至認為它們就是我的小說,我的人物。因為它們最徹底地代表了一種情緒,一種情調,或者是一種情感。它門甚至代表了一個人,代表了一類人的本質,就像列依.他代表了美國的一個狂亂而奮爭的時代。它們所給予我的感覺是不同的,但是它們卻都能使我感動。

  在我所偏愛的這些樂器中,我最能經常聽到的是鋼琴。因為鋼琴就在我家裡,那是六年前的一個嚴冬的夜晚,我為我的女兒把它買回了家。從此,它成為了我們生活中的夥伴。那時候我女兒只有五歲,但她卻深深地被鋼琴的聲音所迷惑。從「那以後,鋼琴聲便永不休止地在我家的中廳裡鳴響了起來。我熟悉那聲音,熟悉從高音到低音的每一個琴鍵。後來在很多的作品中,我總是喜歡用「陽光般地流響」這樣的文字來描述鋼琴的聲音。我在鋼琴聲中總是聽不到抑鬱,我想那可能也是一種錯覺,因為我所聽到的鋼琴曲總是由我陽光般的女兒彈奏的,而她是個快樂的兒童。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女兒始終堅持著,那總是輕鬆而跳躍的旋律,就像她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生活。再後來,這聲音似乎成為了一種調劑,因我有時會感到生存的沉重。於是,我更加喜歡有亮麗明朗的旋律每天從我女兒靈活的手指下流淌出來,我覺得唯有這種聲音才能幫助我樂觀地直面人生。

  而大提琴就不一樣了。我非常喜歡大提琴這種樂器.可能是因為我所聽到的幾次大提琴演奏都是最出色的,連演奏者的指尖都是充滿了色彩的,大提琴的聲音總是低沉而綿長,像幽怨而舒緩的訴說。但又總是表現著悲壯和輝煌。它的每一根琴弦都不那麼明亮.它們被遮蓋著行走,它們是沉重的。有是虔誠的,它們很象人類中的一種有質量也有力量度的人。像曠野間迷漫著的一首憂傷的長歌,我越是把我對大提琴的認識表現在了我對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的解釋中。這是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藝術家。他曾經擁有一切,權力和愛情,但是有一天,這一切全都失去了,只留下了大提琴。於是,他日夜沉浸在大提琴中,在大提琴的聲音中仟悔自己人生的過失。他是個深懷著罪惡感的人,便因此也是個有分量的人。他沒有親人。不尋求解脫。他就像獨自漂泊在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而在生命的盡頭他終於完成了他自己,他代表了我所能理解的大提琴的全部意義。

  而喜歡長笛是因為長笛的形狀很美而它的聲音也很美。那是一種嗚咽著的悲傷,是一種朦朧的執著,是愛,也是因愛而導致的怨恨和疼痛。長笛是一種指尖和舌尖的默契,但便切近地響在耳邊的卻常常是演奏者清晰而令人感動的喘息聲。於是,你仿佛看到了那個美麗的令人迷戀的演奏者。你聽著它們,會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個很深很深很靜很靜的峽谷中。所以我喜歡在夜晚的時候在靜謐和黑暗裡聽長笛曲。我還固執地希望吹長笛的一定是個美麗的女人。因為有了這種固執,在幾年前的一次小雨中,我們把一幅很大的陳逸飛油畫《笛手》的複製品買了回家。那笛手就很美麗,金色的頭髮,而背景則是一片濃重而寧靜的黑色.就像我聽長笛曲的夜晚。從此,那幅畫與我同在。它甚至慢慢成為了我世界觀的一部分,然後,我把這世界觀又融在了我的寫作中。結果,像神秘的感應,我剛剛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天國的戀人》。淡藍色的封面上,竟也有了一個暗影中美麗的吹長笛的女人,我非常喜歡這本書的封面設計。我知道在我的敏感而脆弱的心靈中,其實已經深深地刻上了長笛的朦朧的印跡

  然後是薩克斯管。儘管薩克斯管同我的形象相去甚遠,但我確實非常迷戀它的聲音。我認為那是一種自由的象徵。一個黑人鄉村歌手。一隻傷感的普魯斯。搖擺著,訴說著。一種真正的放浪和伴隨著的無比深邃的柔情。也許還有歇斯底里和吸毒,還有酗酒和愛滋病。酒吧、賭城和霓虹燈。這就是我對金色薩克斯管的全部理解。不管它在表現著什麼,它都是單純的,而且是執著的,是獨樹一幟與眾不同的。這是我生活以外的生活。這是我沒有親身體驗但需要理解並渴望描述的生活。我知道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搖搖擺擺,動盪不定,大紅大紫,卻又慘淡人生。他們渴求生存著的美麗,又無法控制地放浪形骸。最後,他們總是毀滅,像墜落的流星。我總是本能地認為那些吹奏薩克斯管的人,他們越是優秀就越會毀滅自己。這大概是一種偏見吧,而我喜歡這種偏見般的文學構思。

  於是你聽,這聲音就從四面八方匯攏了來。因為,它們來自世界的不同角落來自大自然的不同空間,所以,它們在我的感覺中交混起來的時候,才顯得無限博大、神秘,和充滿了立體感。我總是被這聲音的交響所感動所淨化。我總是力圖從中找到我所要表現的意義和色調。久而久之,這也就成為了我做小說的一種追求。當然我知道,其實那是種很難企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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