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A死後本來她一直很害怕。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打開了門。

  她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了他。

  她很感動。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午夜定會有人來看望她的。

  她讓他進來。

  她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寒冷而又清新的空氣的味道。那味道很好聞。

  她禁不住鼻子發酸。

  他關上了身後的門。然後把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抱在了懷中。他說,我想你現在也許會需要我。

  他問她你為什麼總是把咱們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亂?他問她你為什麼總是人為地製造波瀾,好像咱們不吵架,咱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似的。

  她說她有她的追求。她說你不能指望我像你心目中的那種溫柔嫻淑的女人。她說著抽出他的煙來點上。她說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我做夠了你的溫順的情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自我了。一切要照你說的去做。你就是最高指示,你高於一切。我不能再有自己的思想、個性和主張。我必須無條件地忠實於你。慢慢地你竟認為這是天經地義,我稍有反叛你就暴跳如雷。這是為什麼?還有,你總是喜歡那種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我和你前妻那樣的所謂平靜的愛。是啊,那平靜的愛多麼溫馨啊,可是我不喜歡,你卻從來沒有照顧過我的愛好。沒有了愛我們還在一起什麼?那平靜的愛是你們用來騙人騙己的,否則你怎麼會拋棄了愛爬到了我的床上?可是你一旦擁有了我就變得像一個暴君了。你不能既讓我像一個非正常人那樣去寫作,又讓我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和你過日子。我不能像你欣賞的那些女人那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我做不到,我也有我自己的愛好和追求。如果要那樣的女人你就不該來找我。那樣的女人當然是找得到的,但卻是我做不到的。

  於是她離開他。

  她經常在這樣的大吵大鬧之後,離開他的家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管這樣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爭吵是不是會傷害他們之間的愛。她也不管這樣的惡語中傷是不是會把他逼回到他同他前妻的那種平靜的愛中,會不會讓他覺得他選擇了她是一個莫大的錯誤而為此非常後悔。她不管這些。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想,幸好她還有自己的家,幸好他們並沒有終日住在一個房頂下,那樣,她可就真是無處藏身了。

  她要穿越大半個城市才能從他的家回到她的家。通常是,一路上在清冷的夜風中,她的火氣會慢慢地平息。然後她才可能用大腦去想他們之間的生活。她想,為什麼我們總是爭吵呢?她不知為什麼自己在真正擁有和得到了他之後,反而對他變得沒有耐心了。也許她認為他已經是她的了,所以她可以任意敲打他。或者是因為他們呆得太久了,疲倦了,所以彼此變得慢慢地不再能忍受對方。她還想,也許就真是只剩下床上的那幾秒鐘了。

  她為此而沮喪。然後她又想到了弗朗西絲卡。想到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在一起相愛的時間幸虧只有四天。如果是四年,不,哪怕是四個月,愛也都不會是小說中的那般美好。差不多一切短暫的,得不到的或是失去的東西才是美好的。令人遺憾和惋惜。因為它們還沒有來得及將那醜陋的一面顯露出來,它們便結束了,消失在了令人撕心裂肺的美好中。沒有人會喜歡那些枯萎的花。也很少有人會因一位老人的逝去而扼腕歎息。可是,他們已經整整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六年實在是夠漫長了。六年中,他們不斷地爭吵,為了他要出國。為了避孕套。為了離婚。為了他的粗暴。還為了什麼?他說,所有的戰爭都是她挑起來的。她總是首先發難,然後是傷痛和破碎。是被毀掉的愛與漫馨。那麼,又為什麼不離開?關於離開,其實他們也已說了整整六年,從他們開始相愛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在說著分手的事。但他們又為什麼一直拖到了今天,拖了整整六年呢?是因為沒有勇氣,還是因為還殘存著愛?

  她想,慢慢地,他們都已不再敢說「愛」這個字。特別是他。他一直小心地回避著這個令他難堪的字眼兒。他說,到了今天,我們如果仍然糾纏在這個可笑的字眼兒上,那我們就真是白癡了。

  然後她回到了家。

  她走進房間打開燈後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床邊的電話。電話已經成為了她生活的,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於是,她便走過去很下意識地抓起了電話。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動作了,她知道這電話在這六年來事實上就意味了那個遠遠近近的他。她曾經一萬次撥通他的號碼,一萬次在電話中傾訴她的愛。

  她想為什麼每一次爭吵之後都是她首先給他打電話。

  她想,我比他年齡小,他為什麼不先來安慰我。

  儘管她對自己總是首先給他打電話很不滿,但她還是拿起了電話。

  她撥通了他的電話,便立刻聽到了他那麼熟悉和親近的聲音,這聲音在她的耳畔整整響了六年。包括他從國外打來的那些。她突然想,她不能沒有這聲音。她不能失去他。他的聲音和他的軀體早已經化為血肉,成為了她身體中的一部分。她的生命怎麼能在失去了血肉之後繼續存活下去呢?她想她即或是說過了一萬次要離開他,但卻從沒有半次真想離開他。她想儘管「愛」這個字很荒唐,但她還是要說,她是愛這個男人的。她這樣想著。她內心充滿了愛,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卻是在用一種很冷酷的聲調問著她對面的那個她看不見的男人,你到底想怎樣?

  你說我們該怎樣,男人也恢復了冷酷平靜地說。

  那我們就分開。

  好吧。男人放下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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