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那確乎是A的身體。那身體上遍佈著血漬。她很怕。不敢看。她覺得A的樣子像是在血污中閉著眼睛睡覺。不,那不是A怎麼會死?幾天前A還生氣勃勃地呆在她的房子裡。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覺得A的氣息猶在耳畔。而此刻A蠟黃的臉上已全無生氣,他也再不能唱歌再不能撥響他的吉他了。

  她記得A曾經說他從此便只能是拼著性命和熱血了。

  其實,那不過是一次偶然的不該發生的交通事故。沒有預謀。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清晨。A獨自一人在林蔭大道的晨暉中散步。陽光從繁茂的枝葉中照射下來,閃爍著美麗的七彩的光斑。A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被身後斜沖過來的那輛大卡車撞倒。A是步行著被撞倒的。A當即就死掉了。A是那個事故中唯一的受害者。卡車和卡車的司機均安然無恙。而A太脆弱了。他沒有能經受得住那猛烈而無情的一擊。

  這一次A是真正地徹底地去了。

  她對A的死沒有責任,警局是這樣說的。

  但是她卻從此滿懷了歉疚和那沉重的負罪感。她總是忘不了A睡在血污中的那樣子。她想她此生是絕不會從A的陰影下擺脫出來了。很多天她一直在為A哭泣。她覺得A很可憐,這世界對A不公平。她沒有想到當A再度離開她時,她竟會是這麼難過和悲傷,她甚至絕望了,甚至也想到了死。

  總有A的聲音高懸在那裡。

  A說: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生活裡有你沒你不一樣。

  A什麼也沒留下。A在這個城市裡沒有家。A唯一的財產就是忘在她房間裡的那把鑲滿了銀飾的舊吉他。

  她對他講述著那所有的經過。她說A選擇了死亡是因為A最終還是對女人失望了。她說A是無辜的。A是個無辜的好人,而她為什麼要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好人呢?

  她是在電話裡哭著對他講述這一切的。這是她在他們徹底分手後,第一次撥響了他的電話。那一刻她很痛苦。她幾乎無法解脫。她很怕他的電話會沒人接。但是他在家。他好像就專門守在電話機旁,等著她哭,等著她訴說半年來她所遇到的這所有的人和事。她說她沒有親人。她說她不是萬不得已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她說A死了,我非常難過。她說A死了她才知道A是個多麼好的人。她說我過去一直認為A無足輕重,那是我一直在欺騙著自己。A不是無足輕重。A有很沉的分量。她問他,你一直在聽嗎?

  他就在電話的另一端。他沉默著。不聲響。他就那樣沉默著聽著她訴說。

  她說你永遠無法想像A的臉是怎樣地可怕。A緊閉著雙眼但是他的嘴卻張著。他仿佛想說什麼。但A臨死前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呢?這就是A的愛情嗎?像一場惡夢。A自己就是那場惡夢,他總是把他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忽而失蹤忽而又會驟然出現在我的房子裡。有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A是個具體的人,他就像是一團美麗的雲霧飄來飄去。他就是躺在警局的冷凍箱裡也不像是個真實的屍體。他沒有死。死也是物質的而任何的物質都是不屬￿A的。你能理解這些嗎?所以A不能做一切物質的事情。A甚至不能做愛,因做愛也是物質。所以,A非常沮喪。他不能做愛而還要去愛,所以他知道他的愛很無望。A於是變得猙獰,變得歇斯底里。但是我容忍他,我容忍他是因為我瞭解他。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儘管我讓A覺得我對他是不屑一顧的,但我心裡還是時常地牽掛著他。想不到卻是我殺害了他。A是在我對他說了我不能愛他不能跟他到他的那地方去之後,才去了那林蔭大道,等待著那命定要撞死他的卡車的。不是交通事故。A是因為對愛的失望才選擇了死,而我就是那個應對他的死負有責任的女人。我總是夢見他。夢見他在那個最後的時刻,我是說在床上,A熱汗淋漓,但是他說,不,他不能……

  他終於在電話的另一端說,他很同情A。他還說,現在能為了愛情而死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但A是能做出如此壯舉的那種男人。所以A很了不起,他的死也很浪漫很不朽很超凡脫俗。A是你愛情生命中的又一段悲壯的詩。但是你也不必太自責。你應當看穿這其實是A自己的選擇。如果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催促他這樣做。他是必定要選擇死亡的,因為他是個很詩意的人,他會認為死亡是他最理想的境界的。

  然後他放下了電話。

  她聽到電話的聽筒裡傳來了嘟嘟的忙音。突然間一種很失落的心情。她覺得她此刻需要有個具體的人在她身邊安慰她。她很冷。她閉上眼睛就總是看見A那微張的嘴。她在那張嘴中聽到的是那冰凍的我愛你。然後我愛你這三個字凝固了,就高懸在她的眼前,她害怕極了。

  房間裡很靜。

  很靜的時候,她才又驟然想到了弗朗西絲卡。她讀著弗朗西絲卡這幾個音階時,再度感覺到這是個多麼美妙動聽的名字。弗朗西絲卡……這是羅伯特·金凱的喚喚。但可惜A不是羅伯特。儘管A也同羅伯特一樣死去,但A的死卻使人感到焦慮和恐懼。她想她不能親近A的屍體。但是她想弗朗西絲卡是一定會親近羅伯特的屍體的,她唯願用骨灰去擁抱羅思曼橋畔的羅伯特。那是一種與性愛糾纏在一起的感情,是彼此的肉體已溶化為一體之後的那樣一種親近,是用著一生的時間朝對方走去的那樣一種境界。而這一切全都是物質的。

  那麼,給予她這種物質的親近的又是誰呢?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千萬別把我送進那冷凍室。我要呆在家裡。呆在你身邊。你會答應我嗎?你會害怕嗎?

  然後暗夜到來。

  她似乎總是生活在暗夜中。

  她在暗夜裡重新找出《廊橋遺夢》來讀。

  這時候有人敲響了她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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