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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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懷念當初。當初的肌膚之親對她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每一次之後她都滿懷著感動和感激。她說這肌膚之親已決定了一切,它已把我們越來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使我們成為了兩個不同性別的一個人。你就是我身體之外的那個我,而我也是你身體之外的那個你。她還說,很難想像有了這樣的肌膚之親之後還可能不愛,還可能會分離。她說不,我們永遠也不分離。那時候,他們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做愛。一度他們每分每秒所做的,就是尋找那可能的地方。無論在哪裡。甚至在藍色的大海中。他們遊到人跡罕至的深海中。他們在海水中一次一次地撞擊著,順著那鹹澀的水流的柔情。直到男人最終精疲力竭地仰面漂浮在海面上。喘息的聲音彌漫著。她以為那就是他們的一切了。她用雙手輕輕地捧著男人的頭顱。她看見那黑髮在水中變得柔順。她親吻那閉緊的雙眼。海水一望無際的藍。天空陽光燦爛。

  後來,沒有快感的階段終於過去。她不知是怎樣過去的,她只記得一本外國人寫的關於性的書中說,人體中分泌的一種男女能夠彼此吸引的物質元素最長可延續4年。然後那根神經疲勞了。需要動用其它的神經,尋找新異的刺激。所以4年的時候,人們容易離婚,而她的這種沒有快感的階段也恰恰是在第四年的這疲勞和麻木中。她對號入座。這本書竟使她對未來又充滿了信心。她覺得這可能就像萬米賽跑,她度過了那段最艱苦的假疲勞期,便有可能向終點衝刺。

  後來一切都變得好了起來。經常到來的激情之夜使他們又像當初那樣彼此不斷地渴望著。男人知道怎樣才能使女人滿足,於是他總是盡其全力。他們無論誰都對他們之間的性生活感到滿意,但儘管床上的那一切和諧美好無懈可擊,他們在情感上卻還是不可挽回地冷漠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他們彼此太熟悉太瞭解太情同手足了。男人開始抱怨女人不關心他的生活和工作,不給他做飯,他甚至認為她根本就不會做妻子。而女人則抱怨他不喜歡她的音樂舞蹈和繪畫,不喜歡陪她在林中散步,也從不關心她所追求的那種生活的色調。於是他們爭吵。為了很多不值得爭吵的事情。爭吵的規模越來越大,程度也越來越激烈。最終的結局總是兩敗俱傷。各自的情緒都壞到了極點。

  於是,做愛竟被拿來當作了武器,用以鎮壓那些不知來自何方的莫名其妙的無聊爭吵。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直在想,難道做愛真能平息在他們兩人之間不斷爆發的這可怕的戰爭嗎?

  然而事實上在他們日常的平靜而麻木的生活中,做愛就是充當了這種他們之間是與非的調解人。做愛使一切變得模糊朦朧說不清楚,也壓抑了她的個性和自由。這是常常使女人憤怒的。當他忽略了她的追求時,他便把她摟在懷裡,吻她,然後便動手去解她的衣褲。一開始她總是奮力反抗著掙扎著,她腦子裡想著那些被他忽略的事情。但是慢慢地,那興奮和欲望也在她的體內萌動了起來。於是她忘記了她的需求,忘記了他們之間的是與非,忘記了她自己的工作,而開始與他專心地忘我地投入了那兩個肉體在一起時的那一份至高無上的境界中。之後,她依然是滿心的感動和感激。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她迷失在那瘋狂的激情中,她的自我就是那樣失去的。直到她徹底安靜下來之後,才隱隱地又重新感覺到一種茫然和無望。

  為此她恨他。她會突然間赤身裸體地從床上跳下來,她對已經睡著的那個男人大聲喊著,這算什麼?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

  男人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個令人著迷的女人。我可以為你做一切。

  什麼是一切?一切就只是在這張床上嗎?

  男人坐起來。他迷惑不解地看著女人。是的你到底想要什麼呢?其實我也意識到了我們之間已發生了些什麼。你早已不再愛我了,你現在不過是認為對現在的生活有點棄之可惜罷了。未來隨你。我希望我們都認真想想。

  棄之可惜?你是說棄之可惜?

  女人知道男人看透了她。他並不是對他們之間的事情充耳不聞,他不過是置若罔聞罷了。於是女人又重新躺在男人身邊。她哭了。她說不是。她只是想不清楚,為什麼在他們如此艱辛的彼此擁有之後,生活會是這樣的。她不懂為什麼在他們全都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包括他的前妻他們每個人的心上都傷痕累累之後,愛情卻變成了水……

  然後他們彼此擁抱著,默默地等待著下一次激情的到來。

  A打來電話。

  A說他想了很久,但他還是想見她。

  那時候,她和他分手已近半年,她正處在對他的一種很深的很物質的想念中,包括想同他做愛。她覺得在這種時候她本不該見A。見A肯定無論是對A還是對她自己的感情都是種傷害。但是她還是答應了A。

  還是在那條閃光的小河邊。她不想在還有著他的氣息的這間屋子裡接待A。是崇高的,他當然不該想也不該去做那種事。她知道選擇小河邊是她的一種冷酷。她畢生喜歡捉弄他人和自己,喜歡抓破自己的心。她說她是想在河邊重拾舊夢。她在電話裡把約會的時間定在了一個她認為應當極為浪漫的週末。她想,到了那時她便一定能從對他的懷念中掙脫出來了。她想她至少應當嚴肅而認真地面對A。

  但那個浪漫的週末是一個陰天。是深秋的那種很濃郁很淒冷的陰天,冷風夾雜著細密的冷雨。清晨她聽到窗外的風聲便有些猶豫了。她掀開窗簾看到滿街的黃葉,更有一種悲涼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立刻想到該打電話通知他穿上件毛衣。當然她是下會打電話的,這不過是一種習慣性的想法罷了。但這哪怕是一個閃念也使她既憤怒,又沮喪。

  秋天的冷風和冷雨驟然間激發了她冷酷的熱情。最後,她還是拿著傘走出門去赴同A的那個約會了。她知道A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都會在那裡死死地等著她的。她踩著街上濕淋淋的葉片,聽雨絲打在傘上的細密的響聲。這傘是他給她買的,這又是讓她憤怒的地方。她覺得她生活中的每一件物質都深烙著他的印跡。這真可惡。包括她的血液裡她的細胞中,他的精液已污染了她的全身,她像是得了艾滋病那樣無法振作。

  A早就等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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