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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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血流出來後,就變成了水。她執著而迷茫。天很灰暗。她等他。但是她知道他不會來。他留下了房門的鑰匙。暴風驟雨般的爭吵驟然平息。她的肌膚很疼痛。所有的記憶的碎片不再閃光。她的心很累。眼睛乾涸。在爭吵中他強暴她。他拼力撕扯著她的衣服,他以為那樣就能撫平她心上的傷痛。做愛早已成為了形式。維持著兩個無望的肉體。一切依然如舊往。他緊緊地抱著她。然後他走。義無返顧仿佛古羅馬的勇士。他周身鎧甲。手裡是一塊殘破的盾牌。她想哭但沒有眼淚。分手很艱難,但他們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六年裡他們曾一千次說起過分手的事,但卻一千次沒有行動。但是這一次不同了。她守著電話但知道他再也不會把電話打來。這一次他們已經徹底分割,衣物,連同身體。 從此他們只屬自己。 從此她不知他的音訊。 她化妝。因為她必須要出席一個專為她舉行的招待會。她不知自己至今仍參加這樣的所謂活動是不是很無聊。鏡中的她蒼黃醜陋。細碎的皺紋密佈著。為此她本不該與他為敵,但是她做不到。她無數次大聲宣佈有人會愛她。他便用一隻手掐著她的脖子說,那你就愛去。她的確收到過情書,那些癡迷的小白臉們。她沒有騙他,那是因為他們喜歡她寫的書。但是她把那些情書全都撕碎後扔進了抽水馬桶。她認為那些紙片比起他的愛來微不足道。她為此而覺得對那些寫情書的人們很不公平。她滿懷著歉疚。就為了忠誠。而忠誠是為了愛,但她已無法證實他們之間是否還有愛。他們已身心疲憊。他們不愛但卻要無奈的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她曾經以為那就是愛,為他們的每一次做愛激動良久。 如今他走了。在房間裡留下了一個男人的氣息。她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想念他。她只要求著自己應堅持他們之間的這可怕的距離。她再沒有去找過他也沒有打過電話。她只是細心地化妝。她化妝時總是很投入。她熱衷於在清晨或是在午後改變一種形象。她這樣終日裡濃妝豔抹是因為她確乎知道自己已經老了。她穿領口很低的黑絲絨長裙。這是她一貫的風格而他作為一個男人似乎從未干涉過她。她認為她的肩和背都很美很性感,所以她總是在溫度允許的情況下盡全力裸露那些美麗性感的部分。其實這樣做她並不是為了別人而只是為自己。當然如果一定要為了什麼人的話,那麼她想她六年來可能一直是在為他。但是他卻似乎從未對她裸露的那些部分動過心。他看她時竟從未用過性的感覺和目光。他們彼此太熟悉了。他熟悉她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她覺得他對待她就像是一個外科醫生,這是她時常感到遺憾的。但她還是堅持著裸露,堅持著那種裸露之後的自我感覺。 鏡中的她慢慢變得靚麗。無疑是化妝品幫助了她,所以她常能聽到有人恭維地對她說,你真是越來越漂亮。她問,是嗎?然後她緊接著又說,不,我老了。但儘管她說她老了,她還是一直相信她自己是很漂亮的,至少是很有味道。 然後她去了那個大酒店的招待會。她被人簇擁著走進酒店大門的時候,突然有了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她停住腳步。她馬上意識到那肯定是因為他。他從此不會伴她左右了,她要獨自一人面對世界。她因此而感到有些恐懼。她的出版商女老闆慌亂地跑出來。那個有點三教九流味道的女大款一把抓住了想逃跑的她。然後她被親切而虛偽地擁抱著。女老闆對她投以無限同情愛憐的目光,並輕輕拍著她裸露的後背說,總會過去的,你不要緊張。 她掙脫了女老闆散發著金錢味道的懷抱。她說,對不起,她不能哭,因為她精心地塗刷了睫毛膏,儘管這睫毛膏是防水的,但是她還是不哭為好。然後女老闆為她介紹各類新聞記者。在錦簇花團之中,她覺得自己立刻進入了狀態,且如魚得水。她忘記了他。儘管偶爾想起也是懷著一種報復般的快意。她想,生活中其實不見得非要有男人。在晃來晃去的人們的目光中,她還是感到了自己是怎樣的光彩照人。她的削瘦的臉頰和猩紅的嘴唇。她覺得「性感」和「迷人」是對女人最好的讚美,而她此刻正體驗著這兩個詞匯的意味。她寒暄著。她很會這一套。手裡端著那琥珀色漿液的透明高腳杯,她覺得這是一種很令她迷醉的境界。 她的成功表現在主席臺前擺放的那一本本用紅絲帶捆紮起來的她的那本新書。新書是寫給女人們的,書的名字叫《不可摧毀》,可連她也不知道這世間是不是還有什麼是不可摧毀的。但是當記者問她是不是有成就感的時候,她馬上說她沒有。她真的沒有。她說當她第一次見到這本印好的新書時,她真想把這書撕成碎片。她說「女權」是一個很混蛋的定義,她一點兒也不喜歡,而這本新書就是「女權」的犧牲品,她告訴記者,這一點只有她自己清楚。 簡短而又輝煌的儀式開始了。要她站起來說幾句的時候,她想這是她表演的時候了。於是她裝作很有風度的樣子站起來,她把自己想像成一位功成名就的亥作家,並且用純粹作家的腔調發出虛偽空洞又嘩眾取寵的呐喊。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什麼為女人寫書呀,什麼蒙讀者厚愛呀,什麼感謝出版者呀。於是有記者問,你用這本書究竟換了多少錢?多少錢?她一時語塞,但馬上又想起一個作家所應當擁有的機智。但是她沒有機智。她根本就不具備這方面的素質。於是她照實公佈了那數字,她說是的,有很多錢,足以支撐我奢侈而無聊的生活了。但是今天這錢對我已毫無意義。他已經走了,他…… 全場譁然。 她不管別人怎樣看她怎樣議論她。她認為自己早已經超越了被風言風語所控制所左右的年齡。 她站在那裡繼續說,我卸過妝之後就是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我討厭在這裡表演。也懶得看你們這些人表演。表演很累。裝腔作勢很無聊。你們何不在家裡在床上做點有意思的事。你們以為人生是一場什麼?是一場戲嗎?是妓院或是戰場?《不可摧毀》什麼也不是。真的,那書裡全都是謊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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