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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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那種因果的報應,而是,報復之後的那個報應。儘管昆德拉小說中決心報復的那個人有著無數無懈可擊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記》中那個被無辜關押數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訴我們,無論報復者怎樣無辜,報復這種行為本身終究屬一種惡性,所以會遭到報應。就如同《聖經》在說:罪惡在我,我必報應。 最早讀到「罪惡在我,我必報應」這句話是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寫下安娜·卡列尼娜這幾個字時才忽然意識到,無論安娜怎樣不顧一切地愛著渥倫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寧的妻子。 所以,托爾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來稱呼她,這是安娜怎樣的悲哀!是如此的愛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為了愛一個男人安娜捨棄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 名聲。在托爾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寧顯然是一個安娜應該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卻是安娜所不應捨棄的(當然作者也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愛),這可能是作家對安娜唯一的不滿(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寧。在愛情中這個毫無趣味的男人顯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給讀者的卻終歸是一副醜惡的嘴臉)。但是一個要徹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麼能不毅然決然?於是安娜最終不能被那個虛偽的上流社會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紅男綠女眼中安娜無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為安娜在安娜所處的那個時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 於是對於一個罪惡的女人來說,報應必然會接踵而至。這報應可以是多種形態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見到自己的兒子而苦惱萬分倍受折磨;然後依次是在一個東正教的國家中離婚的談何容易;安娜對渥倫斯基如此強烈的愛卻得不到回報;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熱衷所迷戀所依存的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最終拋棄;安娜想擁有一個渥倫斯基的孩子而他們的女兒卻不幸夭折;安娜終日被窒息在一個人的孤獨中,而渥倫斯基卻能夠繼續出入上流社會的舞場酒會;安娜把她的全部的愛和全部的生命都系於渥倫斯基一身,而渥倫斯基卻終於又開始朝秦暮楚了(恰好應了「始亂終棄」——那句中國的名言)。於是,報 應紛至遝來,或者,對於安娜那樣有罪女人的報應終於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其實,自從安娜愛上渥倫斯基的那一天,報應也就開始了。那所有伴隨著愛情到來的痛苦和煩惱,其實已經都是對安娜的懲罰了。只不過此前的那些傷痛和折磨是安娜暫且還能夠承受的懲罰罷了。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她終於忍無可忍。她便最終一躍報應了自己,將自己送進了那飛快旋轉奔馳的車輪之下…… 當報應達到了頂端,生命便也就結束了。於是平靜到來。既然連生命都已經不復存在。痛苦也就沒有了。 於是安娜解脫。 終於的解脫。這也是上天的恩賜。 只是,太不輕鬆了。在經歷了那所有的關於罪惡與報應的輪回之後,安娜實在可憐。 於是理解了托爾斯泰為什麼要在《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的題記中說,罪惡在我,我必報應。因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贖罪史。 或者十九世紀的托爾斯泰還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場上為她辯護。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卻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寫上「罪惡在我,我必報應」,這篇小說才能被公眾所接受。 當然也許事情並沒有這麼複雜。是安娜自己。安娜這個女人剛好就處在對虛偽的上流社會無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誠信仰天主教的夾縫中(托爾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處在這樣的夾縫中)。所以當她為了反叛做出了有違社會道德的事情後,她才不能原諒自己。所以安娜是決意自己報應自己的,跟虛偽的上流社會無關,跟冷酷的卡列寧無關,也跟不忠於她的渥倫斯基無關。她就是「罪惡在我,我必報應」。她不過是用自己痛苦的靈魂和罪惡的經歷印證了《聖經》教義而已。 想托爾斯泰在寫著安娜悲慘的終遭報應的故事時,心裡也一定在默誦著《聖經》的這句至理名言,而他這位偉大的作家應當也是相信這因果報應的。 但是在昆德拉這裡好像就不一樣了。 儘管我還沒有看到昆德拉評價托爾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顯然是十分熟悉這位同樣來自東歐的作家的,因為他的一個女主人公從小鎮來到布拉格來看望托馬斯時,隨身攜帶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為特瑞薩拿著托爾斯泰的那本書,托馬斯才會覺得特瑞薩比上一次見到時更為優雅,或者這也是托馬斯為什麼終於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也充分利用了「報應」這個人類關係中的永恆的原理。只是他的報應的方式和托爾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抑或他們對於宗教的理解上有著很大的差距?還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這種報應當做一種生存的「玩笑」? 那種所謂的黑色的淒婉的「幽默」? 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說《玩笑》的全部意義,或者大部分的意義。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滿探索的作品,這是一篇以相對規範的手法寫出的小說(可能和這是他早期作品相關)。其實故事也很簡單。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維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鄉的小城,就是為了在這裡和一位名叫埃萊娜的女記者幽會。而路德維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計勾引這位已經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的女人,並不是因為真的愛她(埃萊娜對路德維克倒是一見鍾情,從此難以忘懷),而是為了實現他自己的一個蓄謀已久的報復計劃(就如同基督山伯爵從監獄回到巴黎)。報復的對象是一個叫做澤馬內克的男人。 此人如今正風光無限。澤馬內克曾經是路德維克的大學同學,又是那所大學中堅定的黨組織主席。就是他為了路德維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擇手段地迫害他,以至於讓路德維克這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大學生陡然墜入了人生的最底層。從此路德維克不僅失去了美妙的大學生活,還被開除黨籍、吊銷信仰(可見他曾有過怎樣的單純的追求),而至最終被流放到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成為勞工一樣的戴著黑袖章的軍人,每日挖礦不已,以至於在正值壯年的時候卻找不到女人。 路德維克對澤馬內克不擇手段的迫害行為的憤怒可想而知。這個黨棍幾乎奪走並改變了路德維克的一切。那是怎樣的深仇大恨。是不報復不足以平憤的那一種。於是當路德維克終於歷盡艱辛死裡逃生並終於成為了一名著名的科學家,特別是當他接受了埃萊娜的採訪並被埃萊娜所深深仰慕以後,他的這個復仇的計劃就開始慢慢地形成了。於是他決定將計就計,趁熱打鐵。他覺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躪她並且殘害她,他內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國有句諺語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 既然打劫都要避開街坊鄰里,那就更不要說做愛了。這句諺語當然不適合闡釋路德維克和澤馬內克之間的關係。因為他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鄰居,而是徹頭徹尾的仇敵,是交戰的雙方。所以敵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那麼敵人的妻子又是什麼呢?當交戰雙方的戰爭結束並已分出勝負,那些敵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種情愛的象徵,而是成為了撫慰勝利者的戰利品。古今中外很多偉大的帝王都是這樣做的。伴隨著被他們所吞噬的敵方的一塊塊領土,他們也就同時把對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據為己有了。這就是埃及女王為什麼成為了凱撒的妻子,後來又成了安東尼的女人。 而中國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終於打敗隋朝之後,便將隋煬帝有著傾城傾國美貌的女兒掠來做了自己的寵妃。還是這個唐太宗李世民,在將與自己爭權的兄弟斬于馬下之後,竟然將兄弟的愛妻也霸佔過來,從此成為他的嬪妃為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 強暴敵人的女人,應該也被當做是勝利的一個部分。一種變態的但卻十分解氣的方式。你看看,我不僅戰勝了你,我連你的女人也戰勝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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