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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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高的山岡上。無論是之於青岡還是之于衛軍,都是第一次。所以很疼。那壓抑的喊叫。卻能劃破星空。那時候青岡還是小姑娘。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從此便永遠回蕩在衛軍的腦海中。或者高聲激蕩,或者低聲徘徊。就那樣環繞著。仿佛痼疾,終生不去。 但是他沒有停止。他或者曾經想過要停止的,但是他沒有。 只是向前向前。衝擊著疼痛。那也是青岡的願望。儘管疼痛但絕不能終止。因為如果沒有了交換,她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對青岡來說那才是真正的疼痛。她怎麼能錯過這最後的機會呢?為此她什麼都能做哪怕疼痛。只要交換能成功。她絕望地懇求著衛軍。她說來吧來吧,千萬不要停下來。她請求衛軍不要在乎她的喊叫。她說她知道疼痛是必要的也是交換的一部分所以她不會放棄。她還知道很多「牛棚」裡的人都因為疼痛而放棄了,死了,自殺了。甚至「牛棚」外的那個癡迷的母親。就為了肖邦?和他的那迷霧一樣的戀情? 不——她聽到了那些也看到了那些放棄了生而選擇了死的人們。她鄙視他們不能夠原諒他們的膽小和懦弱。她親眼看到了那些畏罪自殺的人是怎樣被紅衛兵從家裡抬了出來,死了還要遊街示眾。不,她不要再看到父親的死了,所以她不會把母親自殺的消息告訴父親。她知道只要家中有母親,父親就一定會堅持。她還知道父親只想有一天,能重新把母親抱在懷中。就為了這些,青岡情願在這高高的山岡上,與落日一道葬送青春。 青岡把衛軍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問他是否已經回到了從前那個被廢棄的廠房中?她讓衛軍撫摸讓衛軍重新找回往日的激情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需要…… 彼爾和錦禾顯然達成了某種默契。因為他們好像準備離開教授的家庭聚會了,他們已經厭倦了這種公眾的場合已經想單獨享受對方了。他們本來可以立刻離開。他們並沒有向任何人承諾什麼也無須為西江和青岡的酒會承擔責任。他們是可以走的。在這裡來去自由。這樣在二十分鐘以後,他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在錦禾外籍教師公寓的大房間裡盡情 做愛了,但是,他們卻沒有走。在彼爾,他還想最後見到青岡,因為他幾乎是為了這個高傲的女人而來。而對於錦禾,她也不想立刻就明確她和彼爾的浪漫。她不願因此而傷害西江,況且這還關係到她的未來和命運。當然這些還都不是他們沒能及時離開的真正原因。那麼真正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在酒會即將結束的時候,又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期而至地按響了西江家的門鈴。 門口出現的是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已經很久沒有出場了。但是他在這出校園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應當也不是無足輕重的。門口的這個男人看上去還很年輕但卻已經滿頭白髮。儘管滿頭白髮但那頭髮卻依然茂密。茂密並且堅硬。所以被剪成了板寸。一種堅硬的髮型。 如果不是來者熟悉的口音,西江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余辛。他的第一位研究生,也是他最最器重的。余辛的家鄉口音更濃重了,這曾經是他求學時期所極力摒棄的。於是這個余辛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入學的那一刻。那時候他就是帶著如此濃重的鄉音從家鄉來的。畢業後余辛又回到了家鄉。他終於再不是那個四處飄零的異鄉人了,他終於如願以償。 大概是因為心中寂寞鬱鬱寡歡,西江又把余辛的突然到來當做了一次重新振作的機會。於是他像迎接兒子一般地把余辛緊緊抱在懷中,高聲歎息著,甚至老淚縱橫。 余辛便也哽咽著說,教授教授(看樣子就要叫父親了)您還好吧我讓您失望了。 看到了吧我這樣子,和當年您見到的那個寒酸的研究昆德拉的外省教師有什麼兩樣?余辛不停地說著甚至嗆了口水,於是又不停地咳嗽了起來,害得西江不停地為他捶背。 西江於是更加感慨萬端。他說無論你怎麼變化但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你永遠是我的學生。 接下來西江就帶著他的這個永遠不變的學生一一向大家介紹。在青岡為這個家庭酒會邀請的所有不速之客中,余辛是唯一令西江滿意的。西江滿懷欣喜地把余辛介紹給錦禾和彼爾,大概是因為太激動了,西江竟忘記了余辛是認識彼爾的。他曾經出席過虹和彼爾的婚禮,甚至也曾經參加過虹的葬禮 彼爾見到余辛後,竟說著對西江說過的同樣的話。他說他一接到邀請就飛過來了。他也把虹的兒子(為什麼不說他們的兒子)帶來了。哪一天他一定要他們見見虹的兒子。 虹的兒子真的是棒極了,你們一定會喜歡。 西江期待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一直銘記著虹死前的那個暗示,記得她說是我和您的是我們的。就為了這句話西江差不多每天都會想到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甚至有時候做夢都會夢到他,只是清晨就忘記了。他知道見到那個孩子就等於是見到了虹。他還想不論這個孩子是誰的但都是與虹的唯一的聯繫了,所以他將畢生愛他。有一陣他甚至怨恨彼爾竟名正言順地壟斷了這個孩子。那孩子也是他的。他西江的。彼爾為什麼獨霸?甚至還把他帶到美國,讓他永遠永遠都不能再到見他。那個他的兒子。他還盼望著有一天彼爾能再婚,這樣他就能把他自己的兒子要回來了,決不再分開。如果有一天他的兒子真能回來,他想他一定會給他最大的關愛,讓他受到最好的教育、繼承母親的學業。他還想當這個孩子慢慢長大後他會告訴他,他就是他的父親。所以他是愛他的,也愛他的母親,他在心裡將永遠為他的母親留一片永不凋謝的領地。 然而余辛面對彼爾關於孩子的重申就沒有那麼鎮定了。他突然覺得彼爾的話好像是專門對他說的,好像是在討債。於是余辛緊張起來。周身大汗淋漓。他緊張什麼?怕彼爾把那個可能是他的孩子硬塞給他?當然余辛也是愛虹的但是他怯懦。所以他覺得沒臉見這個孩子,他怕這個孩子會改變他的命運他已經夠不幸的了…… 是的,我一定帶他來,這樣你們就仿佛又看到了虹,這些年我就是靠了這個兒子聊以自慰的。我像你們大家一樣一天也沒有忘記虹,我……錦禾投向彼爾的嗔怪的目光,誰讓你們忘記虹了? 突然地。 樓梯上閃過青岡驚恐萬狀的身影。她披頭散髮仿佛魂不附體,她只是故作鎮定地叫著西江,西江,西江,你上來。 青岡?青岡你看,這是誰?你猜猜是誰來了?西江驚喜地喊叫著。顯得有點誇張。 師母,師母是我呀?我是余辛…… 西江,你聽到了嗎?你上來一下!快! 人們已經在青岡的目光中看到了絕望。是的能夠記憶的東西是有限的。但是人們卻記住了青岡此時此刻的目光。 西江立刻緊張起來。他怎麼會知道青岡的閣樓上發生了什麼呢?但是他卻知道青岡的失態是讓人緊張的,因為這是一向鎮定自若的青岡從未有過的,那種驚恐萬狀。 西江在眾目睽睽下奔跑著上樓。 既然青岡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顧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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