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不不,是的,我希望你來,我也想見兒子,哦,你們的兒子,虹如果……

  這時候一隻白皙的手臂伸了過來。夾帶著那麼刺鼻的香味穿過西江的胸前,而後伸向彼爾。你就是彼爾吧?早就聽說過你。西江為什麼不介紹?那我們就只好自己相互認識了,錦禾,外文系的客座教授,也是西江的老同學了。

  西江覺得他還從沒有見到過如此不知廉恥的女人。他甚至討厭她的那種矯揉造作的聲音,大概也是美國式的?

  是的,她只是短期在這裡任教。

  但是很可能留下來。聽說你也在美國?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值得欣賞的人。不然西江身邊的那些女人怎麼會與你千絲萬縷呢?

  你不要太過分。西江說。彼爾是我們請來的客人。

  不握握手嗎?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吧。

  彼爾有點緊張地握住了錦禾的手。他實在不知道正和教授講話的這個女人在教授的生活中,究竟在充當著一個怎樣的角色。

  錦禾又說,我也知道當初你之所以要和虹結婚,其實是為了能接近青岡。你們的故事就像小說。充滿了戲劇性,甚至,濃濃的詩意。

  彼爾迷惑不解地看著錦禾。

  然後一種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聲音在空氣中緩緩響起。

  那些詩人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心裡的生命的瞬間放著香氣放著毒液唯有西江知道這是青岡最喜歡的臺詞。戈達爾的。那些既沒有情節也沒有人物的電影。只有語言。要你去分辨。在分辨中思考。

  從昆德拉,到戈達爾。戈達爾屬￿青岡。就那樣一直屬￿她已經很久了,就如同,昆德拉一直屬￿西江那樣。戈達爾就像在西江和青岡平庸的生活中突然呈現出來的一道彩虹。那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新的主題。

  西江仿佛獲得了某種解脫。面對著錦禾和彼爾夢幻一般的交往,他終於知道他可以走了。他抽身離開。竟不能引起那兩個交談甚歡的男女的注意。是的他一定要上樓探知究竟。舞會中不能沒有女主人……不,或者他還是不要去?

  彼爾不知道這個放肆的女人究竟要幹什麼,更無從知道她又是怎樣進入他們過去錯綜複雜的生活的。

  錦禾抓住彼爾的手不放。說,我們為什麼不跳舞呢?

  舞會還沒有開始呢?彼爾試圖抽回他的手。

  你難道不是從美國回來的?為什麼非要等別人開始我們才能再開始呢?

  那麼,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放心吧,我所知道的你們的事情也就這麼多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後錦禾舉起酒杯,來吧,為了我們曾經的共同經歷。

  既然沒有別的話題……

  我們為什麼不能談談美國呢?既然我們都在那裡生活過。能夠在這裡相遇,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天意嗎?

  於是他們的談話從各自的在美國的住地開始。進而他們就美國對華人的態度、美國的繁榮和問題以及美國的教育等等,進行了廣泛的探討。奇跡是,在關於美國的思考上,他們的看法竟近乎一致,這便使他們之間的距離立刻被拉近。彼爾不再小心戒備,他們的話題也變得饒有興味起來,甚至一片談笑風生。

  西江在終於擺脫錦禾之後茫然四顧。他第一次覺得非常惱怒,因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到青岡和衛軍的影子。於是西江只能上樓。而且他上樓的時候還不能大搖大擺,因為人們先前已經看到了青岡和衛軍上樓時的大搖大擺,甚至故作親昵。

  西江以一種極為低調的方式緩步向樓上走去。他故意做出一種很閒適的姿態,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儘管他的心裡一直在罵,這兩個混蛋!

  西江在樓上的臥室門前躊躇不前。他因為沒有在門外聽到任何動靜而感到異常緊張。他還沒有任何捉姦拿賊的經驗。他一個學者一個教授一個學科帶頭人一個學部委員一個系主任一個儒雅的名士他怎麼能做那種事呢?是的他只是輕輕推開了臥室的門。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青岡樓下的朋友們在等她。而且歌舞劇院的那個小樂隊也已經來了,舞會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但臥室裡一片黑暗空空如也。西江看遍了每一個角落,但每一個角落都寂寞無聲……

  青岡在閣樓上奮力掙扎。為了抵抗衛軍非要她穿上的那條裙子。衛軍只是竭盡全力。他甚至絕望地問她,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是的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有這一個願望已經幾十年了。我要知道,我和你,在分開了那麼久之後還能不能再有往日的激情?能嗎?回答我。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懷念你,一直在夢想著這一刻。我在意識中始終是愛你的但我要知道,我們是不是還能一如既往……衛軍,你不要錯過……

  青岡你聽我說,你並不真的瞭解我。你怎麼知道我還愛你呢?很多年過去……

  否則你就不會來了。我知道。你來了就意味著,你願意。

  青岡再度沉陷泥潭。因為她還是找不到一個小說得以向前發展的契機。看來達洛威夫人的舞會不行,多年不見的人久別重逢也無濟於事。幾十年過去青岡確實已不再瞭解衛軍。單單憑著他的如約前來就意味著他們能 做愛嗎?是的她看到衛軍成熟了也更有男人的魅力,但是他們就能回到那個生生死死激情無限的今非昔比的從前嗎?

  慢慢地青岡才意識到,原來她對衛軍的態度,依然是那種需要甚於愛。當年她需要通過衛軍才能看到「牛棚」裡的父親,為此她不惜……不惜把自己的青春肉體全都獻給衛軍,而且無怨無悔。現在人生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他們身邊。到頭來還是她和衛軍,上天註定要他們再續前世恩怨。而這一次依然是青岡有求于衛軍。

  她需要他們之間的那種一如往昔的戀情,哪怕是立刻進入性的程序,哪怕連談情說愛也沒有,只是回到從前。她要試一試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行了。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那些曾經的激情澎湃。她要知道自己在一個陌生(不,她一生都在思念他)的男人那裡是不是還能有激情?而她對衛軍的激情是不是還是無條件的甚至如烈火乾柴……

  但是,她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問著自己。她所做的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愛情或者欲望本身?是的,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衛軍。她是為了另一人,那個她自己的丈夫。她只有通過衛軍才能證明。證明夫妻間的那所有事情的消失,責任並不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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