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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第十四章 一個物質男人最後的夢想

  事情總是陰差陽錯。

  彼爾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就變成了那個富有的人。

  那筆意外的遺產始於一場意外的交通事故。在那場車禍中彼爾父母雙雙身亡。留下大筆財產讓彼爾終生享用不盡。

  彼爾甚至沒有能趕到事故現場。待他得知噩耗的時候,父母已然安睡在鮮花叢中。

  彼爾哀悼父母的時候甚至沒有痛不欲生。他只是把牙齒咬得嘎嘎作響,那是因為他仇恨開車的父親。他以為那是父親故意想殺死母親。在此之前他早就聽說父親有其他女人,但是母親卻總是流著眼淚為父親辯解。母親說無論父親怎樣在外面逢場作戲都不會離開這個家的。因為他視彼爾為他的生命。為了彼爾他可以犧牲一切,所以他怎麼能背叛自己的生命呢?除非……

  現在父親走了也帶走了母親。彼爾不知道伴隨著車禍,父母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些彼爾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他們帶走了他們的秘密,卻為彼爾留下錢財。

  彼爾看著終於結束了一切的父親時愛恨交加。他知道這個男人是靠著艱苦奮鬥才掙出這一份可觀家產的。彼爾也知道這個男人和很多女人有關係但那些關係都是短暫的可以揮之即去的。只是,父親不該總是把母親一人留在家中獨守空房,像那些寂寞煙花,不知向誰綻放。彼爾也曾看到過一些美麗年輕的女人向父親討要青春。但父親好像從不懼怕她們,因為他有足夠的錢,他堅信錢能擺平一切。從此彼爾發誓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女人,決不會像父親那樣殘酷地對待她們。他因此而很久很久沒有女人。即或偶爾需要,他也總是非常寬厚地給予她們。

  因為父親,彼爾懂得了要珍惜女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特別是那些曾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所以當虹在那個美妙的深秋時節在郊外的荒野中向他講述了她不幸的過去,彼爾非但沒有鄙夷反而更加憐惜她。於是他突然意識到虹就是那個他一直在尋找的需要他的保護的女人。尤其當他得知虹已經懷孕,他就更是當機立斷下決心娶虹為妻,儘管他對這個不幸的女人並不瞭解,甚至對她腹中的那個孩子也曾深懷疑慮。但是彼爾還是義不容辭地安排了他們的婚禮。他曾經說過要成為虹所有孩子的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他就必須要信守諾言。

  不過彼爾在痛下決心之後還是留下一個遺憾。那就是他對教授太太也就是女作家青岡的那影影綽綽的迷戀。儘管這在他和虹之間已經不是秘密,但他還是為此而懷有些微的傷痛,因為他知道今後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毫無顧忌地在「日落咖啡」的角落裡等候青岡,並滿懷期待地欣賞她了。彼爾對青岡的迷戀是恒久而綿長的。因此虹有時候還會旁敲側擊地嘲弄他。

  一個物質……那時候彼爾泡遍了城市中所有的咖啡店和酒吧。那些優雅的昂貴的哪怕是最刺激的,彼爾仍然感覺不到快樂。直到有一天在「日落咖啡」,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坐在窗口的女人。他覺得那一刻他不是看到了某個女人,而是看到了一幅畫。那個雕塑一般的畫中女人簡直就是聖母瑪利亞……那一刻彼爾並不知道坐在窗口的那個女人就是作家青岡。他只記得女人桌上一杯咖啡,而她的眼睛卻長久地看著窗外。此時的窗外已是蕭瑟的秋季。很淒涼的一種落寞的感傷。彼爾還記得那天青岡穿著棕色調的衣服。她胸前垂著的那條質地優良的圍巾也是深棕色的……

  不,這不是任何電影或戲劇中的那種戲劇性的相遇。只是彼爾推開「日落咖啡」的門,就一眼看見了那個坐在窗前的女人。也就是那一刻開始,彼爾迷戀上了青岡。那迷戀是強烈的不計得失的,不論青岡是不是別人的妻子,也不論這個女人是不是已經年長到快可以做他的母親了。

  或者就是這種年長的魅力吸引了彼爾?因為她讓他立刻就想到了死于車禍的母親。他記得母親也總是這樣迷惘地坐在窗前,等待著,甚至對彼爾的出現也置若罔聞。彼爾永遠不知道可憐的母親在想些什麼。她就是這樣日以繼夜地等著父親,每天都等。直到那一天父親用汽車殺死了母親和父親自己。

  彼爾還記得母親的這種形象總會讓他想起那首俄羅斯民歌《紡織姑娘》:在那矮小的屋裡/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更加激昂的)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這是怎樣的憂傷。

  彼爾當然知道平凡的母親是不能跟眼前這個高傲優雅的女人相比的。但是他就是首先想到了遠逝的母親想到了悠遠的《紡織姑娘》。他覺得在青岡身上除了那種母親的稟賦,還有著一種更加神聖神秘的東西令他嚮往。什麼呢?那種高貴女人的氣質?而這種氣質又絕不是用彼爾這樣的人的金錢所能塑造的。那是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優雅,是骨子裡的,被籠罩在一種光環之中的,那時候,彼爾確實不知道青岡是一位作家,還是一位教授的太太。

  當然彼爾也無須去想那麼多。他只要能夠經常(甚至每天)見到她,只要能在心裡默默愛她就足夠了。青岡之於彼爾,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虹的突然出現,彼爾也許一生都不會認識這個心中的女人。是啊,愛一個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認識她?那些基督的信徒們,他

  們又有誰真的見過基督呢?但他們愛他。

  只是彼爾終於沒有能逃過虹的敏銳。虹這個女人太厲害!

  所以當彼爾面對虹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便只能直言不諱地說「是的」。為了解釋這個「是的」,他緊接著又說,這恐怕是我這種物質男人最後的夢想了。他還說他不過是青岡眾多傾慕者中的一個,很微不足道的。所以他沒有任何奢求,只是默默讀青岡的小說,然後遠遠地觀望她。

  你就心甘情願地呆在暗處?虹窮追不捨。不。你要知道,這樣無論對你還是對師母,都是不公平的。

  可是我並不想認識她。彼爾再次重申。因為他覺得自己太無知了,於是因了無知而自卑。所以他將永遠沒有勇氣和這樣的女人對話,更不要說,讓他說出自己的心意了。

  虹對於彼爾感情中的這一份寄託並不是不在乎。既然彼爾已經是她的丈夫,她怎麼能容忍他夢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呢?虹只是覺得她憑空就給了彼爾一個不是他孩子的孩子,這本身就是對彼爾的一種屈辱了,為此她滿懷歉疚,所以她對彼爾真正的愛情才可能聽之任之,這也算拉平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某種不平衡吧。

  但是當那天虹將教授西江和教授太太青岡請到她和彼爾新婚燕爾的家中。當她透過玻璃房子看到了青岡很可能正在和彼爾通電話……不,虹無數次地說服自己,不,那只是虹作為妻子的一種猜測。她並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所以那是不能確定的。也許他們並不是在和對方講話?他們不約而同的笑也純屬偶然?或者,即或是他們在講話也只是一般的寒暄?或許他們並沒有說到物質男人的夢想更不可能約定愛情?

  不,虹不知道,也不關心。她所能做到的只有儘快回到西江身邊,握住他的手並告訴他,她對他的熱愛是永遠的……

  沒有人知道青岡和彼爾曾有過怎樣的交往。總之在青岡為她的新著簽名售書的那一天,一個男人來了,並當下開出支票買走了沉甸甸的一萬冊青岡的書。新華書店的經理為此而感慨萬端。他說那一萬冊青岡的小說至今仍完好地保存在書庫裡,即是說那位「大款」並不是真的要買書,而只是想表達他對作者的深情和敬意。

  那一天簽名售書時青岡始終戴著墨鏡。青岡如此固然有「秀」的成分,不想讓自己的形象大白於天下,她需要讀者心目中的那種神秘感;但那天青岡的眼睛確實很疼。清晨,她眼睛中的毛細血管突然破裂,很快那鮮紅的血漬就佈滿了眼球。電話中她的醫生說那血漬只能慢慢吸收,很多天后才能吸收乾淨。

  青岡在為讀者簽名時從不抬頭。但是當彼爾走過來,青岡卻突然破例摘下了墨鏡。然後她就那樣執著地看著彼爾。沉默著。或者不知道他們該說些什麼。然後青岡又戴上墨鏡。從容鎮定地在那本自己的書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當彼爾即將離開的時候她才輕聲說,如果你需要這個簽名為什麼不通過虹呢?彼爾轉身離開的時候青岡又說,你將把這本簽過名的書藏在哪兒呢?

  然後彼爾就像所有前來簽字的讀者那樣匆匆離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擁擠的人群中。

  很快青岡的這次宣傳活動結束。她在新華書店經理的陪同下走出圖書大廈。當青岡終於如釋重負地來到汽車前,彼爾卻又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並且問,能否由他把青岡送回家?

  書店經理立刻警覺,說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我會親自把青岡女士送回家的……

  但青岡卻莫名其妙地表現出了某種猶豫。書店經理驚惶地在青岡的耳邊說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剛剛買了一萬冊您的書,這個人形跡可疑,您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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