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七八


  我確實累了……

  是因為虹?

  你本可以留下來。

  是啊,為什麼不?

  你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他人。

  想看看我正在寫的這篇小說嗎?關於你的。我已經寫好了五章。不分先後。你隨便從哪個部分進入,最終都會把你帶到故事的深處。而你的人格是通過不同的故事完整起

  來的,儘管支離破碎。反正結局都是一樣的。但閱讀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你願意讀嗎?關於你的……

  可惜西江的呼嚕已經響起,緩緩的,仿佛從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趕來,然後一浪高過一浪。

  其實西江本來想說很好,很有意思,你是想嘗試某種遊戲……但是西江的瞌睡太強烈了,以至他終於無法堅持說出他對青岡小說的判斷。後來這個疲憊的男人就徹底進入了那個完全混沌的世界。他不僅喪失了判斷力,甚至連知覺也喪失了。那麼還何談青岡的小說?高蹈的理想?就是美妙無比的性他也無從顧及了。一個那麼深遠的溫柔之鄉。那個,死亡的演習。

  青岡輕輕關上了西江的房門。

  這樣在晚間的生活中就沒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夥伴。

  青岡在接下來的寂寞中仿佛又回到了西江不在家的日子裡。青岡想既然西江回來和不回來是一樣的,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回來?而她又為什麼還要日日夜夜地等待和期盼他呢?

  青岡在走廊上發現了西江堆在那裡的十幾天換下來的髒衣服。

  於是青岡抱起那些髒衣服,把它們帶到了樓下的衛生間。

  青岡總是喜歡把衛生間弄得異常明亮。她一直以為對她來說衛生間是個極為重要的處所。她經常會在這裡獨自一人呆上很久。這裡有馬桶澡盆洗手盆和鏡子,還有她的無數化妝品。青岡離開鏡子後就把西江的髒衣服塞進了洗衣機。她從來不會讓那些外面的肮髒在自己清潔的家中過夜,這是她多年以來的習慣。

  青岡分撿衣物。將深淺分開。然後打開水管。按動電鈕。然而就在青岡做著這些的時候,突然地,一道紅色掠過。

  青岡立刻從急速旋轉的水流中撈起了西江的那件襯衣。一個嘴唇形狀的紅色印痕!青岡突

  然覺得這簡直太落俗套了。她立刻又把那件襯衣扔回到水中旋轉。就沒有一點新鮮的嗎?沒有一點創意嗎?難道就只有口紅這一種洩密的方式嗎?或者像克林頓總統那樣

  靠裙子上的精液識別真偽?但是西江在外遇上就是這麼毫無新意。

  青岡想或者應該重新從水中撈起那件襯衣用雙手搓掉那濃濃淡淡的紅色?但是她一個如此優雅的女人,怎麼能像洗衣婦那樣只為了一個唇印就勞心費力呢?

  後來青岡就托著那件濕淋淋的襯衣不知道該放在哪兒。有一刻她真想把這件濕漉漉的襯衣就扔在西江的臉上。讓他的睡夢驚醒,那也是他應該為此而付出代價。

  青岡沒有這樣做。但是整整一個晚上她夜不能寐。她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全都是西江和虹。她甚至能夠看到他們做愛時的情景,她於是更加悲哀。

  怨憤中有時候也會有偶爾的自責。她會想如此的斤斤計較是不是太狹隘了?尤其不像自己這種有著神聖使命感和責任感的有著豐富文化底蘊和深刻歷史意識的人物。後來她才意識到,其實她就是一個庸常的女人。和天下所有遇到花心丈夫的女人一樣也會妒火中

  燒,也會瘋狂絕望。於是,她便不再沉重也不再耿耿於懷。

  青岡托著那件水流滴答的襯衣一開始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她一轉身就把那件襯衣扔進了垃圾桶。她覺得這是她整個晚上做過的最完美瀟灑的一件事。然後才恍惚意識到,它原來就是青岡從德國帶回的那件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西江的襯衫。青岡想到這些就更是痛快。她為那個虛偽的饋贈和紅色的唇印終於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去處。她想這下它們終於適得其所了。她覺得人生所有的所謂夢想說到底都是自欺欺人。

  青岡在那個明亮的衛生間裡呆了很久。

  這個夜晚,她洗乾淨了西江所有帶回的髒衣服。

  在這個充滿了成就感的勞動過程中,青岡很多次想到了戈達爾的那些話。

  為什麼夢想與現實不能一致?

  為了獲得自由夢想變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而否定夢想這也就意味著,青岡知道,意味著否定了自己。

  就這樣青岡結束了西江從外省回家後的第一個夜晚。

  她覺得很累。也很沮喪。那麼究竟是誰讓夢想變得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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