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五七


  第十章 梧桐

  就這樣,風吹著雲跑。而雲所到之處,便開始落雨。

  這是青岡一篇小說的開頭。而窗外,恰好正落下淅淅瀝瀝的雨。梧桐雨。梧桐更兼細雨。載不動,許多愁……這是依次閃現在青岡頭腦中的詩句。青岡忘記了那是來自于哪兒的詩意,但悲愁是顯而易見的,令青岡感傷。這些詩句讓青岡驀然產生了疑慮,因為既然中國古老的詩文中都在不斷議論著梧桐,為什麼她窗外茁壯成長的那梧桐樹人們卻非要稱它為法國梧桐呢?青岡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能求助於《辭海》。她覺得她有責任為窗外的那棵梧桐尋根。

  然而梧桐竟起源於中國?《辭海》這樣說。那麼它又為什麼非要被稱作法國梧桐呢?那麼對梧桐這種樹木來說,哪裡才是真正的家呢?

  青岡知道西江最近在研究昆德拉的一本新書,被翻譯為《無知》。西江為此而無限感慨,甚至在睡夢中都在囈語著「回歸」這兩個神聖無比的詞匯。他說那是因為無論是昆德拉的故鄉捷克,還是我們中國,如今都有大量移民漂泊于客居的國度。而他們的尷尬便是,在故鄉與他鄉之間無從選擇,不知道哪裡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歸所。所以西江為此而非常沮喪,他說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種難以釋懷的悲哀。

  於是西江開始在落葉歸根的主題下撰寫那篇解讀昆德拉的文章。西江在文章中列舉了大量落葉不能歸根的著名人士,其中最政治的就是做夢也想回故鄉入土為安的蔣介石。為了配合西江的課題,青岡又幫助他想到了那個客死他鄉的南宋女詞人李清照。她的很多淒苦的詞作就寫于她客居的南方,而她的所有的淒淒慘慘戚戚也全都是因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鄉山東了。所以梧桐更兼細雨,載不動,許多愁。無盡的鄉愁。青岡於是心酸。覺得李清照僅僅是因為偏居南方,懷念中原,就引發了如許憂傷,更不要說如今那些遠在北美、歐洲、大洋洲,需要漂洋過海才能回到家鄉的赤心遊子了。

  青岡知道她已經變得越來越自我。她開始封閉自己。特別是在西江的那個女研究生突然死亡之後。青岡已經原諒了西江的總是紅杏出牆。儘管一想到這些青岡還是不舒服。她開始更多的一個人上街,一個人購物,一個人吃飯,甚至一個人坐咖啡館。總之青岡越來越覺得一個人的空間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所以她會珍惜一個人在家時的每分每秒,而一旦西江回來,她就會立刻找一個什麼理由離開家。

  然後就是漫無目的地在外面逗留。隨便在哪兒,飯館,咖啡館,或者朋友家。

  直到夜深人靜,咖啡館都關門了,她才不得不回來。所以她覺得自己就像杜拉斯小說中的那個「夜裡的最後一個顧客」。這樣慢慢地,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外面是她的家,還是家裡是她的家了。她覺得她自己就像梧桐,不知道它的「根」在何處。

  青岡和西江之間的冷戰已經很久了。虹的死其實只是一個契機。而近來西江把他的舊日同窗錦禾從美國邀請回國講學,便在他們本來就已經很脆弱的關係上又平添了一份冷漠,或者緊張。

  其實青岡對錦禾一直懷抱著一種很寬善友愛的態度。她不會迎合那個來自美國的女人,但為了丈夫的那段同窗之情,她也儘量做到了體貼入微。所以錦禾剛剛回來的那段時間,青岡也曾同他們吃過幾頓飯,坐過幾次咖啡館。但是有著鷹隼一般尖利目光的青岡,從第一次和他們在一起,就敏銳地看出了西江對錦禾的那一份曖昧,或者至少是欣賞。

  青岡當然不會以為那是西江的媚俗,所以她才會認真分析錦禾為什麼能引起西江的興趣。這位從美國歸來的交流學者從不化妝,穿著也極其簡單,從沒有刻意為之的痕跡。即或言談話語,也從不故作驚人之語。總是很謙和的樣子,對青岡也十分禮貌。這樣的一個平凡女人怎麼就能讓西江欲罷不能呢?不過最後青岡還是得出了結論,那就是,她和西江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實在是太久了。

  後來青岡才看到,錦禾其實也有分外妖嬈的時刻。那是在青岡家中的一個學期末的家庭聚會上。每個學期都是如此,作為系主任的西江為了表現他的風流儒雅和人文關懷,每個學期末的某個夜晚,他都會在家中舉辦一個Party,以此來答謝教師們特別是那些外籍教師對他工作的支持。

  那個晚上,當錦禾帶著一瓶法國波爾多紅酒走進青岡家的時候,在場的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歡呼。錦禾的光彩照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青岡的第一個動作不是去看那個濃妝豔抹的錦禾,而是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身邊的西江。直覺告訴青岡在這一刻,一定會創造出小說中所需要的某個細節的。果然西江的眼睛為之一亮。他作為一個男人當然不能抵擋來自那個晚上的絕美的錦禾的誘惑。於是他便在接過波爾多紅酒的那一刻,順便也是情不自禁地擁抱了錦禾。他還特別在錦禾裸露的後背上親昵地拍了兩下,青岡相信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或者感動,或者疑惑。

  青岡作為西江的妻子,也曾禮節性地去聽過一次錦禾的課。錦禾的專業剛好是研究中世紀歐洲文學,尤其是荷馬史詩《奧德賽》。這就和正在研究昆德拉《無知》的西江一拍即合,因為昆德拉剛好在這部小說中無數次提到荷馬史詩中的那個回歸故鄉的奧德賽斯,儘管他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年才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伊塔克。錦禾講課的時候幾乎毫無光彩所言,與西江在課堂上的激情四射風格迥異,這大概也剛好使他們能夠彼此欣賞,相得益彰。但是當錦禾的課程結束,慢慢回味,你又會覺得錦禾已經給了你很多的知識。只是她在給予你這一切的時候平心靜氣貌不出眾語不驚人罷了,青岡知道這樣的人才是最厲害的。

  青岡記得那堂課後,她還約錦禾去了學校外的一家她常去的咖啡館。那天她們作為女人對女人誠懇地談了很多。錦禾坦承她在美國的生活其實不快樂。在大學當教師的年薪雖然不菲,但壓力卻大得她幾乎崩潰。她本來準備和一個金髮碧眼又很有學養的教授步入教堂,永結終身之好,但是卻因為一次她的失誤所導致的車禍,讓教授命喪黃泉。從此她不能走出永失我愛和無盡自責的陰影。這也是她為什麼總是不施粉黛的原因。這以後她長久地不能原諒自己。而更讓她痛斷肝腸的是,為了能在美國的大學立足,她曾先後幾次打掉了她和教授的孩子,以至於最終連那個男人的骨肉都沒能留下。所以錦禾才格外感謝西江,如果不是西江主動邀請她暫時離開那傷心之地,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會怎樣悲慘呢。

  青岡說她並不知道是西江邀請的錦禾。她以為在錦禾回來之前他們是毫無聯繫的。

  錦禾不在乎青岡的疑問。錦禾接著說,回到說著母語的母校之後,她才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暖和的並且踏實的。錦禾還說她喜歡西江作為系主任為她安排的教學和生活,以及他們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她說接到西江的信後,她感動得流淚了。這在過去她是想都不敢想的,西江從來是那麼高高在上。西江不僅邀請錦禾回來講學,還動員她能夠徹底留下來。西江說他是認真的,希望錦禾也能慎重考慮。教授的住房和豐厚的年薪,加上西江這樣的老同學,錦禾說,她真的已經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留下來了。

  青岡有點驚愕地看著錦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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