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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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蕭不再聽麥穗邪惡的叫囂。她跑下高臺,順著操場的跑道飛奔起來。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遠離麥穗,才能聽不到她那麼殘忍的計劃。孟斐都死了。淚水順著沈蕭的眼角不停地流下來流下來,她卻並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飛快地跑著跑著。不願意相信從此就再也見不到孟斐了。她喜歡孟斐知道孟斐也喜歡她。她不能相信從此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孟斐了。那不是真的。怎麼可能?沈蕭甚至都不知自己此時此刻在做什麼。越來越快的腳步。像瘋子一般的。那麼力不從心地,但卻覺不出那是疲憊。她不能停住腳步不能停止絕望的思緒。劇烈的心跳聲和不停的喘息,她甚至不能原諒自己的那張大字報。她想孟斐一定是因為她的大字報而死的。她於是失望,想不到是被自己最喜愛的學生出賣的。可是,沈蕭的那大字報並沒貼出去啊!冥冥中嗎?孟斐她知道了,所以她棄世而去。 這時候沈蕭才覺出自己是在犯罪。還枉談什麼道德的底線,做人的良知?是的當她再也看不到孟斐那明媚的微笑閃亮的眼睛,她還是人嗎?當她再也聽不到孟斐那麼委婉的語調深情地呼喚,甚至當她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沈蕭的眼淚,她還是人嗎?是的她不是人,更枉為學子。孟斐死啦,就再也不會活過來。當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沒有了孟斐…… 沈蕭才知道她有多麼想念老師。 沈蕭一直跑到了跑不動為止。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跌倒在地的。她只是坐在那裡,不停地喘氣不停地流著眼淚。是麥穗追上來想把她拽起的。你哭啦?麥穗說,就知道你會哭。你這是在為反革命分子唱挽歌,你不是紅衛兵,你背叛了我們,我,和我哥哥,你…… 唯一的一次,沈蕭狠狠地推開了麥穗,對她吼著,你懂什麼! 或者就是這一吼讓麥穗立刻安靜了下來。她不再胡言亂語,也不再飛揚跋扈,只是怔怔地站在一邊,看著沈蕭不管不顧地向前走。 你去哪兒?麥穗可憐兮兮地追上來。 再不要呆在你們這種殘酷無情的組織了,看看你們每天都在做什麼? 可是我呢?麥穗的哭音。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留下,你不能…… 什麼能不能的?沈蕭停住了腳步。因為這是第一次,她聽到了麥穗對她的請求。 麥穗說其實我也很難過。我們批評她並不是要她死啊?沈蕭繼續向前走。並且我們還沒有批評她啊,不是我們害她死的…… 這下你哥哥滿意啦? 他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猜……沈丹虹,你到底要去哪兒? 我要去看她。 去看誰?那個孟斐?一個死人?麥穗驚異的目光。 至少她的身體還在。 聽說已經送到停屍房了。 至少她的房間還在。 可是你不能這樣淚流滿面,人家會說你是保皇派。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但是我在乎。麥穗幾乎絕望的聲音。 沈蕭再一次停住腳步,轉身看著身後的麥穗。 麥穗孩子一樣乞求的目光,她問,我能夠和你一起去嗎? 教師宿舍的門外擠滿了人。無論如何一個年輕教師的突然死亡,還是給人們帶來了很大的震動。運動伊始,儘管人們已經聽說過很多死亡的事件,但是在自己的單位,甚至在自己身邊,在每天朝夕相處的熟人中,孟斐的死還是給人們帶來了某種切近的憂慮和恐懼,他們甚至會想,接下來又會有什麼人呢?那些舊社會過來的老教師,那些驕矜自傲的學術權威,那些,一上臺就開始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當權派們?為什麼他們沒有死,而死的卻是這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女青年? 這時候教師宿舍的門外已經貼滿了大字報。還有一幅標語從孟斐房間的窗戶裡淩空垂落。上面自然是七扭八歪地寫著打倒孟斐的字樣,還有孟斐資產階級衛道士的頭銜。孟斐可謂罪行累累,除了頑固地推行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還和學校中的某個當權派亂搞男女關係。再就是畏罪自殺也是一種罪行,並不是死亡就能抵償了她生前的那所有的罪孽。那幅垂掛下來的大標語顯然是剛剛寫好的,孟斐名字上那個大大的紅色十叉還在向下淌著紅色。那不是顏料的顏色,而是,孟斐的血。 沈蕭站在那裡久久地沉默。她要使勁忍住,才不會讓眼淚奪眶而出。她只是在心裡說孟斐已經死了,還有必要如此窮追不捨嗎?但是她心裡的話仿佛已經被人聽到,一個聲音高喊著,你們為什麼沉默?沉默是什麼態度?就是說孟斐陰魂不散…… 不,這一次沈蕭低聲說,就是說大家都懷念她。 麥穗迅速地捂住了沈蕭的嘴。你在胡說什麼呢?用腦子了嗎?她當然是畏罪,否則怎麼會自殺? 可是她有什麼罪?沈蕭的辯駁從麥穗的手指縫中頑強地擠出來,無非是那些人妒忌她,那些孔孟之道早就該被砸爛了,無非是,她想變革,她向教務長說明了真相…… 你瘋啦?小點聲。你難道不知道嗎?孟斐的事就是教務長揭發出來的。 沈蕭張大驚愕的眼睛。那是她最最沒有想到的。教務長?她的充滿了疑問的目光。 你不相信?但就是他,所有的人都在這麼說。 是道聽途說吧?不,絕不可能。誰都知道,教務長一直提倡教育改革,也特別支持新生力量,所以他才會把孟斐這樣的年輕人引進學校…… 你真的瞭解他嗎?聽說教務長在全校教師大會上帶頭鬥私批修。在檢討執行錯誤的路線時,就承認了不該支持孟斐這種資產階級出身的教師。 還說了什麼? 你自己去看大字報。看了你就知道了。說不出口的,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 我看到過他們在一起。不過真的什麼也沒有。而且,我的大字報還沒貼出來…… 不單單是你看到的那一次,教務長都承認了。 他承認了什麼? 說他為什麼一到週末就到學校來,他……咳,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不僅僅要狠鬥私心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自己看。聽著,麥穗說,是教務長的愛人要求教務長這樣做的。 教務長的愛人? 她先是要求教務長在家中狠鬥私心一閃念,教務長就不得不承認,他對孟斐是欣賞的。接著教務長的愛人步步緊逼,非要教務長說出是孟斐主動巴結他的。然後繼續狠鬥私心一閃念,教務長就說出他是喜歡孟斐的。再然後教務長的愛人就大哭大鬧,甚至跑到學校的紅衛兵總部去告發孟斐。不過她反復強調教務長只是受蒙蔽,就像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陳喜,沒有能擋住糖衣裹著的炮彈。真正的禍水是那個資本家的臭小姐,用鱷魚的眼淚污染了一缸聖潔的水。 這個女人,她怎麼能這樣? 結果第二天教務長愛人的大字報就貼在了校門口。她說她不能不說了,不能眼看著學校被孟斐那樣的破鞋引向資產階級的邪路。學校像炸了營一般被攪動了起來,整整一天,各種關於孟斐和教務長亂搞男女關係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你呢,沈丹虹,那一天你在幹嗎呢?躲在高臺的房間裡,為要不要揭發孟斐而痛苦地煎熬著…… 是這樣? 結果當天晚上孟斐就自殺了。準確地說是今天早上。她無以辯駁,只能在肮髒的陰影中苦苦掙扎。知道她是怎樣結束的嗎?把自己高高地懸在了房梁上。紅衛兵今天早晨發現了她,原本是想把她拉出去批鬥的。 教務長的老婆為什麼要這樣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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