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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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曾無數次湧動的痛苦再度襲來。她知道事實上自己還沒能從那種溫情的本能中掙脫出來。去揭發一個自己真心喜愛的女教師還是讓她痛斷心腸。那種違心的行為是她所不願、甚至是她所不齒的。那時候她滿腦子裝的還都是孟斐的好。她怎麼能對一個對她好的人如此絕情呢?怎麼能恩將仇報,落井下石?那她還是孟斐心中的那個她嗎?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能有多麼狠,亦不知道自己的覺悟能有多麼高。為此她徹夜輾轉難眠,只要一想到要揭發孟斐就不寒而慄。有時候她會被噩夢驚醒,她看到自己手中正拿著孟斐的那顆滴血的心。血水順著她的手指流下來。那顆心熱乎乎地竟然還在一下下地跳動著。她抬起頭就看到了對面那張慘白的臉。那是孟斐在哭泣。不不,她絕不能做這樣的事。這是她的良心所不允許的。但她對自己沒有把握,不知道自己最終會不會真的成為那個道德淪喪的人。 北上要沈蕭在「紅纓」和孟斐之間做出選擇。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威脅過,這是沈蕭交換人生的唯一機會了。他明明知道孟斐沒有錯,也明明知道孟斐對沈蕭的好。這些她全都對北上說過,她說她不能,但北上卻始終斬釘截鐵。到底是為了什麼?任何的行為背後都會有動因。是因為北上對政治的敏感、對理想的追求?還是因為麥穗被孟斐的媽媽逼到了樓梯口?是政治的宏偉抱負還是個人的生死恩怨?而那些被逼到絕境的人們難道就不該反抗嗎? 沈蕭不明白北上為什麼非要選擇她,一個最不可能認清孟斐面目的人。他這樣做是為了提高沈蕭的覺悟?還是為了確立自己的權威?他為什麼那麼恨孟斐,又為什麼要死死揪住沈蕭不放呢? 在茫然與踟躕中,沈蕭也曾嘗試著做另外的選擇。那就是乾脆回到她真實的境遇中,屈從於命運。寧可和女特務沈璧澗綁在一道,也不去逾越那條道德的底線。或者那樣她的良心就不會被蹂躪,她也就不會痛苦了。那樣即或孟斐最終難逃厄運,也和她沈蕭沒關係了。儘管這只是沈蕭無數想法中的一個閃念,但還是嚇了自己一跳。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她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她怎麼能後退呢?既然她已經回到了高臺。她不再彷徨因為已經箭在弦上。她只能義無反顧地向前走了。 於是沈蕭再度拿出了那些紙。那些曾被她擱置的稿紙,以及,被擱置的情感和,被擱置的心。她又開始重打鼓另開張。一字一句地。那個資本家的孝子賢孫那個不檢點的女人。下筆前沈蕭終於找到了她的立場,她知道那就是上一次她為什麼遲遲寫不出來的原因。那時候她沒有立場,只有綿綿情意。而現在事實上她也沒有立場,但北上成為了她的立場。從寫出第一個字的那一刻她就把自己當作了北上。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她也不曾有過一刻忘記過北上。她想北上會怎樣想,怎麼說,又會如何去做。於是她覺得頓時雲開霧散,眼前一片山高水長的明亮。而那個晚上她所看到的孟斐和教務長在一起的景象,也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解釋了。或者是一種正常的交流,但也可能就是男女的曖昧。或者是在訴說著委屈,但也可能就是在訂立攻守同盟。總之沈蕭都看到了,那個晚上本不該在一起的男女卻在一起了。即或他們不是在密謀,但至少也屬腐朽墮落吧。 如此的立場讓沈蕭豁然。她突然覺得她不再害怕也不再痛苦了。因為她揭發的只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況,模棱兩可的,所以可以從不同角度去理解。在沈蕭的揭發中沒有激烈的言論,也沒有過分違背自己的心意。總之沈蕭很快就完成了這篇批判稿,甚至某種行雲流水的快慰。接下來她又把它們抄寫成大字報。當完成了這一切後沈蕭如釋重負。 沈蕭覺得她終於可以面對對立的兩方了。她從提意見的角度指出了孟斐的不檢點,同時也完成了對北上的承諾。她沒有用不近人情的語言去指責孟斐,她想孟斐應該能夠接受,也一定能原諒這個特定的時期。她想孟斐就是生氣自己也沒有辦法,因為比起孟斐,她更不願意失去的還是北上。因為北上所代表的是時代的精神。總之沈蕭就是這樣去做的。無論正確與否,反正她已經完成了。 沈蕭用毛筆書寫的大字報鋪滿一房間。要一張張地晾乾才能重疊起來。一種歡欣的感覺透徹肌膚,她知道那是她為革命做出的第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然後她等著麥穗回來。她決心當天就把大字報貼出去。接下來沈蕭走出房間,用殘敗的樹枝在高臺上架起一個火堆。然後是熊熊的火焰燒煮著臉盆裡的漿糊。慢慢地麵粉的香味飄溢了出來。一種近乎迷人的感覺讓沈蕭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外婆經常煮熬這種麵糊糊,再放上紅糖。那是沈蕭最喜歡的一種食物,卻不能經常吃到。不過讓沈蕭想不到的是,麵糊糊竟成為了張貼大字報的工具。 遠遠地沈蕭看到麥穗跑來。她氣喘吁吁,眼睛裡一種說不出的神情。她氣急敗壞地看著臉盆裡咕嘟咕嘟的漿糊,你這是幹什麼? 剛才你哥哥來過了。 他來幹嗎? 你看我已經寫好了這篇大字報。我們現在就把它貼出去。到校門口。就像你哥哥說的,在反修中學的上空炸響…… 炸響什麼?人家早就自爆了。 沈蕭怔怔地看著麥穗,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哥哥一直要我寫的,關於孟斐和教務長…… 算了吧,等到你的大字報革命什麼都晚了。 我也是剛剛才想清楚的,我…… 聽著,你一直在包庇的那個孟斐,她已經走上自絕于人民的道路了! 沈蕭愕然地看著麥穗,你說什麼?什麼意思? 麥穗徑直走進房間。進屋後就開始撕扯地板上的那些大字報。沈蕭追過去奮力搶奪,她說不要,這是你哥哥讓寫的,到底出了什麼事?但麥穗還是不停地撕扯著。臉上手上都沾滿了黑漆漆的墨。沈蕭驚懼地站在麥穗身後,眼看著大字報在麥穗手中變成了一片片揉皺的紙屑。她只是難過地說,麥穗你撕的都是大批判。大批判?麥穗立刻轉過身來,你這樣的大批判還有什麼用?孟斐死了,你聽到了嗎?是死老虎了,你的大批判沒用了…… 沈蕭這才緊緊抱住麥穗,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老師她怎麼啦? 她死啦死啦她死啦,這下你聽明白了吧? 仿佛被雷擊了一般,沈蕭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孟斐死啦?不,這不可能,她還沒看到我的大字報呢?她還不知道我在…… 沈蕭瘋了一般跑出門外,對著對面的操場歇斯底里的高聲吼叫。然後她一腳踢翻了那盆漿糊。滾燙的粘呼呼的麵糊流過草地時發出嘶嘶啦啦的響聲,被灼傷的幾簇青草立刻萎落。 是的你的孟斐死了她昨天夜裡就在教師宿舍裡自殺了。麥穗追了出來在沈蕭的耳邊喊著。她是畏罪自殺,就像你家隔壁的那個資本家。她竟然不給我們這個批判她打倒她羞辱她遊鬥她的機會,不讓我們報仇雪恨!她憑什麼不給我們這個機會?我們本來已經計劃好了,要把她的頭髮剃光,要讓她的脖子上掛滿破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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