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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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們又開始找麥穗的哥哥。像沒頭蒼蠅似地在人群中亂跑亂撞。那麼大的操場那麼多的人,黑暗中到哪兒去找你哥哥。但是沈蕭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味地跟在麥穗身後在人群中漫無希望地尋找著。沈蕭所以沉默寡言,是因為她還沒有從中午的尷尬中擺脫出來。 正午的那個瞬間讓沈蕭無地自容。她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闖進來的那個男生驚愕的目光。她不記得自己是否看清了那個男生的臉,所以她不知道那個突然的闖入者到底是誰。那一刻她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男生的眼睛上,因此她只記住了那雙驚愕的眼睛。她還記住了對方被放大了的瞳孔中,就像水晶玻璃那樣反射出她的裸露的上身。那一刻她已經把麥穗的軍裝脫下來還給了她。她很傷心。赤裸著上身。試圖在自己的行李中找到自己的上衣,卻越是著急生氣就越是找不到。那一刻她並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裸露著身體,也不在乎麥穗就在自己的對面,她只是想不到會有一個男生推門而入,哪怕他有著無數的可以推門就進的理由,但是在闖入之前他至少應該敲敲門。然後,他就把他的驚愕停在了沈蕭的乳防上。不,他怎麼可以看到這些?就在沈蕭飛快地拿起身邊的什麼東西擋住胸膛的時候,那個男生也躲閃開他的目光並轉身退了出去。沈蕭還記得麥穗是怎樣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緊接著就飛快地追了出去,並高喊著,哥哥…… 沈蕭只記得那一刻她是多麼難過,甚至穿上衣服後還在不停地流眼淚。她覺得她的身體被男人看到是最大的恥辱。她覺得被看到的赤裸的上身就再也收不回來,也不再乾淨了。就像被潑出去的水,或者,被掠奪的初夜,再也不能修復了。 所以在亢奮的人群中沈蕭只覺得恨。恨自己,恨那個男生,也恨麥穗。她覺得沒有麥穗的喜怒無常就不會有她當時的憤怒。她知道但凡能容忍她就不會做出脫光上身的舉動,也就不會被那個男生的目光看走了她的純潔。尤其她聽到麥穗追出去時竟高喊著哥哥,她就更是無地自容。如果只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也就罷了,偏偏闖進來的那個人是麥穗的哥哥。是的唯獨麥穗的哥哥不能視若無睹。她只要和麥穗交往下去,說不定哪一天會跟這個哥哥碰面,而只要碰面,也就自然會想到這個尷尬的瞬間。事實上沈蕭只要一想到麥穗的哥哥,就會聯想到自己裸露的胸膛,也會想到那雙驚恐的眼睛,想到自己被劫掠了的那曾經完美的貞潔…… 哦,沈蕭已經窮途末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那一切。 不久之後麥穗悄然回來。走進來時目光平靜。她說我想過你會走。想到你可能已經走了,再不回來。但是,但是你卻能留在這裡,我,我真的很高興。麥穗的語氣變得如此平和,這也是沈蕭沒想到的。我哥哥說,有你在我身邊他會放心好多。麥穗又說,那麼你真的決定留下了?她看到沈蕭不曾回答又繼續說,今晚集合的地點就在窗外的操場上。我哥哥說,我們現在必須睡覺,晚上才可能全力以赴。 於是沈蕭想到了那個林青春,她想林青春就是睡好了覺後才去抄蕭伯家的嗎?她所以才能那麼精神百倍地鏖戰整整一夜,才能在最後的時刻依然鬥志昂揚,甚至連她的死都那麼意氣風發。但是沈蕭沒有對麥穗說這些,她只是懷著剛才的尷尬和沮喪問麥穗,那個人真是你哥哥? 麥穗沒有回答沈蕭的話,她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那時候她已經滿臉興奮和激動,甚至身體都在發抖。她說她從沒參加過這麼浩大的集體行動,想想來自整個衛城的紅衛兵都聚集在窗外的那個操場上。她說她緊張極了,她要沈蕭摸她的手。那麼冰冷而僵硬的,在炎炎夏季,卻仿佛每一根手指都被凍住了。沈蕭,不,沈丹虹,不,還是叫沈蕭。你知道嗎?今晚對我們來說將是充滿了腥風血雨的洗禮。你不相信?不會有血腥的場面?你是說沒有那麼殘忍的敵人?那麼,怎麼會有林青春的死?所以我一直期待著這個紅色的夜晚,那將是衛城的不眠的夜。麥穗握緊拳頭,錚錚誓言。麥穗說我甚至渴望著能像林青春那樣為理想獻身。我將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我哥哥也是這樣勉勵我的。我們要把那些「牛鬼蛇神」從黑暗的角落中拉出來,我們要將他們送上無產階級專政的審判台…… 只是在黑夜到來之前沒有睡意。兩個女孩子只是一味地躺在床上。這也是沈蕭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行動,而來自她的內心的不是戰鬥的豪情,而是滿心的驚恐。她沒有參加過抄家但是她卻聽到過。就在隔壁蕭伯的房間裡,就在牆的那一端。她聽得到皮鞭抽打在蕭伯身上發出的嗖嗖聲,也仿佛能看到鮮血從鞭痕中浸出來。她甚至能感覺到如果不是那面牆,皮鞭是抽在自己身上的…… 黑壓壓的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會閃過手電筒的光束。在人群中穿梭的是那些騎著女式自行車的高大的男生,也是他們在用手電筒肆無忌憚地來回照著。那是沈蕭第一次看到那麼長的手電筒,就像手中握著的棍棒。這些騎在自行車上的男生大多是紅衛兵的頭頭,其中一些人就是今晚行動的指揮者。他們高高在上,狂傲自大,一副領袖風範,仿佛天下已經是他們的了。 不久後,黑暗中的人群就在自行車和手電筒的引領下離開了操場。緩慢地。被推擠著。卻又被明令悄然無聲。在校園門口隊伍分幾路向不同的街區進發。各路隊伍沿著灰暗的街道默默行走。因為是一次不能事先張揚的行動,所以一路上紅衛兵們不能高喊口號。黑暗中由人影組成的隊伍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移動著…… 路燈稀少的馬路就像黑暗中的河流,而靜謐的行進者的方隊就如同河流中夜行的船。 因為「紅纓戰鬥隊」只有麥穗和沈蕭兩個人,於是她們被編進「彈弓手」的隊伍。當隊伍停在了一座很大的房子前,他們便知道已經抵達了目的地。紅衛兵們按照指令,一個挨一個地將這座黑漆漆的房子包圍了起來。他們無聲地做著這一切,雖然他們互不相識,但信仰和激情卻將他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即將被洗劫的房子一片蕭索。死一樣的黑暗和沉寂令人窒息。小將們儘管已開始了行動,卻幾乎誰都不知道將被洗劫的是一個怎樣的家庭。 被包圍的房子裡沒有任何動靜。大家靜候著那個最後的指令。他們行動的暗號是,街邊那根電線杆上路燈的被熄滅。於是大家都抬著頭,等著那盞路燈發出戰鬥的信號。就仿佛那是一座為夜行的航船指明方向的燈塔。而事實上那盞路燈非常昏暗,但大家還是抬著頭,直到麥穗身邊的一個男生向前一步,舉起了他手中的彈弓…… 於是沈蕭和麥穗睜大眼睛,眼看著那個男生緩緩地拉開了彈弓上的橡皮筋。皮筋越拉越長,那幾乎要斷裂的長度。然後他調正姿勢。屏住呼吸。瞄準。黑暗中彈弓手的威武的剪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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