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五 | |
|
|
然後又突然地凝滯了。噴濺著的。那一腔的絕望與悲憤。唯有這最後的出路了。那高傲的絕殺。但沈蕭知道,那已經是蕭伯最後的吼聲了。 然後是慌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不停的腳步聲。從蕭伯家到樓梯又到屋外的院子。夜,漸漸地,過去。或者,還伴隨著,驚恐中的抽噎。 天亮起來。一種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味道從門縫裡鑽進來。漂浮著。一層一層地占滿整個地下室的房間。那是沈蕭不曾聞到過的。鹹腥的,而又,一絲絲冰冷的甜。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的洗禮中,沈蕭不知道自己是膽怯了,還是變得更勇敢。沈蕭拉開窗簾。從地下室的窗中向外望去,剛好看到了那來來去去的匆忙的腳。或者球鞋或者布鞋。那麼惶恐不安的,鞋底上遺存的那淡淡淺淺的痕跡。紅褐色的,那是什麼?沈蕭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卻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沒有人能夠預期結局。事態朝著它相反的方向發展了下去。那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那血腥中的一片恐怖。活著或者死去的。沒有人想到會流血,或者,沒有人會想到會流出革命者的血。但革命就是要流血,這本來已經是年輕人抱定的信念。為了什麼?讓生命改變顏色?又是怎樣發生的?那個勢不可擋的一刻。殺戮。在人與人之間。生命變得不再重要。是因為生命的尊嚴面臨了挑戰,而維護尊嚴的唯一方式,也許就是毀掉生命。 地下室窗外的那些腳步。憤怒的悲傷的沮喪的難過的驚悸的而至最終的,一片沉寂。沈蕭無法判斷那些腳步代表了什麼,更無從知道在蕭伯的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是的沒有槍林彈雨炮火硝煙。那只是一種預感。慢慢地彙聚于此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那麼鏗鏘的呐喊,復仇,而又無以復仇的狂躁。 沈蕭站在窗前問著外婆,出了什麼事? 外婆不語。只是深埋著暗影中的頭。外婆已然變得很輕的白髮,在那種莫名的味道中輕輕地飄舞著。 然後天就大亮了。很早就開始照耀的明媚陽光。濕熱的空氣中夾雜著那環繞著不散的血腥氣息。院子裡的人越聚越多,一片嘈雜。沒有清晰的話語。沒有那個女聲,也沒有蕭伯。一切都寂滅了,那個喧喧嚷嚷的長夜。丟失了什麼?那個終於讓一切中止的時刻。 沈蕭拉開地下室的門。我不能總是呆在屋子裡。 於是沈蕭混在擁擠的人群中。房子的外牆上貼滿了大字報。黑色的墨汁流淌著,漿糊還殘留著熬制時的溫熱。最醒目處是血樣的紅色大字,「血債要用血來還」。沈蕭當然這知道這話的意思,卻不知誰的血要用誰的血來還。於是沈蕭終於恍然,原來在你死我活的激戰中,有人流血了。那個流血的人一定不是蕭伯。蕭伯是敵人。敵人的血怎麼可能償還呢?那麼又是誰的血呢?北上?一想到北上這兩個字,沈蕭便不禁一陣驚悸。那個突然出現在午夜的年輕人?是啊為什麼後來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所以那女生才會變得那麼歇斯底里,那麼絕望淒慘的哀號,就仿佛,有人把刀砍在她身上…… 沈蕭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那個午夜中赫然出現的北上仿佛就在眼前。哪怕只是一個瞬間,沈蕭便從此不再會忘記他的目光。他看著她,仿佛凝固了一般。驚詫而又轉瞬之間的溫暖。沈蕭也還記得,當那個女生大叫著北上的名字時,他又是怎樣不經意地,把她推回到了地下室的黑暗中。然後是外婆在她的耳邊說,別鬧了,他是不想讓他們看到你。 如果是北上? 沈蕭擠在慢慢沸騰起來的人群中。人們義憤填膺,進而摩拳擦掌,好像不把那個償血者揪出來就誓不罷休。汗水不停地淌下來。汗濕的衣服就貼在沈蕭的肌膚上。顯然她也已經被鼓動了起來。如果是北上,血債當然要血來還。這是天經地義的,甚至外婆經常誦讀的《聖經》中也在說,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人們議論紛紛,猜測著並且評說著,那個正在慢慢接近的真相。地下室的那個資本家殺人了。他殺了前來造反抄家的紅衛兵小將。連偉大領袖都支持的紅衛兵他怎麼敢殺了他們?他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他如果不死也會被槍斃。牛鬼蛇神如此無法無天,不運動怎麼能壓住他們囂張的氣焰?聽說那個紅衛兵被砍了十幾刀。多殘忍哪。一個孩子。青春年華就這樣被斷送了。他們是為了響應最高指示而流血犧牲的…… 北上?他真的被蕭伯砍了十幾刀? 沈蕭站在期待的人群中。他們所要看到的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公安部門終於完成了對蕭伯家的清查,然後,那個蓋著白布單的擔架就被抬了出來。 人群立刻湧動起來,每個人都想看到死人被抬出案發現場的場景。一種噬血一般的渴望和貪婪。攢動的人頭擋住了沈蕭的視線。她看不到。她焦慮。唯有她應該看到的,因為,唯有她用耳朵諳知了蕭伯家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不再有聲響。一切都寂滅了。午夜的戰爭終於停止,以,一個生命終結了另一個生命,再共生共死。沈蕭拼命抬起腳跟。在熱浪和熱汗中,還有人們熱烈的期待。她終於在縫隙中看到了那個正在蕩開人群的擔架,看到了被甩出擔架外的那只蒼白的手臂。那手臂隨著擔架的起伏而搖來搖去,仿佛有著生命,又仿佛任憑擺佈。在生命終止之後,人,就是這樣的麼? 不,沈蕭不知道被抬出來的那個人是誰,但卻是她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死人。她覺得她應該害怕但她卻沒有害怕。她只是覺得那擺來擺去的沒有了生命的手臂看上去很可憐。那一刻她本能地問著自己,人為什麼要這樣地死呢?為什麼,寧願被殺,抑或,寧願自殺?生命就那麼脆弱那麼沒有意義?那時候沈蕭還想不出別的,她只是覺得不應該如此簡單地選擇生存和死亡。單單是貓的死就已經讓她難以理喻了,更不要說活生生的人。 屍體被抬走後人們依然不肯散去。正午的陽光發出正午的汗臭。黏糊糊的,相互碰觸間的相互的毫不在意。人們堅持著不散,甚至更起勁兒地向前湧。他們或者想進入蕭伯的小屋,想看看那個犯罪的現場究竟什麼樣。門外的小街上已經水泄不通。人們不懈地等待著。因為有人說在那個黑漆漆的樓梯下面,還有著另一具等待抬出的屍體。於是人們更加興奮,他們只是想知道,剛剛被抬出的那個屍體是紅衛兵的,還是那個畏罪自殺的資本家。他們因此而固執地等待著。在流火的驕陽下被灼烤燃燒。人群中發出的氣味越來越惡濁。那是從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的,然後聚合起來,充塞在人群的縫隙中。 終於一個警察從地下室走出來。說大家可以散了。現場已經被封閉了。 可是第二具屍體呢? 不是說死了兩個人嗎? 警察沉默。然後抬起濕潤的眼睛。是的,是有一位紅衛兵小將犧牲了。不過是在醫院裡死去的。階級敵人太殘忍了…… 於是人群中一陣唏噓。人們只好在義憤和悲憤中悻悻離去。轉瞬間小街上就只剩下了沈蕭。因為只有沈蕭一個人住在事發的這座充滿了恐怖和血腥的房子裡。 警察嚴厲地驅趕沈蕭,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