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直到這一刻沈蕭才真正意識到,蕭伯家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連咪咪都沒有了,蕭伯還有什麼呢?抄家的事沈蕭早已有所耳聞,卻從來不曾真的看到過,更不要說就發生在隔壁的房間裡。懸在電線上的死貓讓沈蕭一下子淚如雨下。她看著它。在昏暗的半空中。搖曳著。那慢慢變得僵硬的身體。誰能這樣的殘忍無情。沈蕭跑過去想把咪咪抱下來。她或者以為還能救活那只貓。她不明白在這場紅色的風暴中為什麼首先死去的會是一隻貓。她哭著,去拯救,她受不了生命已經完結卻還要被吊著。但卻再一次被身後的外婆緊緊拽住。她掙扎。就像剛才也曾掙扎過的那只可憐的貓。這一次她不再遲疑更不會膽怯,就為了那只無辜的貓,它有什麼罪惡?

  沈蕭不顧外婆的阻攔拼命向外沖。如果不是眼前突然出現的那個青年,她或者已經把咪咪帶回家了。但是那個年輕人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突然就站在了沈蕭面前。他們不期而遇的對視。短暫的瞬間。沈蕭卻已經感覺到了身後拉扯著她的外婆的手在抖。他們所有的三個人在那一刻就仿佛凝固了一般。驚懼著。不動。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那一秒鐘會發生什麼。

  是的她們是蕭伯的鄰居。僅只是鄰居。他們在這座花園洋房的地下一層相鄰而居已經十多年了。這道昏暗的走廊裡只住著他們兩家。在陰暗潮濕中。這樣,慘慘淡淡地,活著。活著而已。

  在那一刻,那個高大或者也很英俊的青年,事實上對沈蕭的突然出現也猝不及防。這是沈蕭後來才知道的,他只是到後院的草叢中方便了回來。他有點驚異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黑暗中的女孩子。有點撞見幽靈般的迷茫。他看著沈蕭披散的黑髮和蒼白的神情,還有她看到死貓時那哀傷的目光。那目光讓他驀然地有了一種神聖的感覺,甚至一種罪惡感。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的腦後是應該泛出一輪光環的。他於是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覺得是自己的突兀攪擾了那個女孩子的夢。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歪著頭向沈蕭身後那間黑漆漆的小屋看了一眼。他或者還想做點什麼,但是緊接著從蕭伯的房子裡就傳來了那個女聲高亢的喊叫,北上,北上……

  不知道為什麼,年輕人返身將沈蕭推進了屋門,推進了她身後那一片濃重的黑暗中。之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向那呼喚。接下來沈蕭就聽到了那個女聲惡狠狠地說,這個資本家太頑固了,他就是不肯交出那本變天賬。

  你肯定他有變天賬嗎?那個叫北上的聲音。

  你懷疑我?就是懷疑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就是……

  男人的聲音立刻斬釘截鐵,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堅信我們一定會讓他認罪的。女聲更加堅定的誓言。

  然後沈蕭就看到了,那條帶著閃亮鋼扣的皮帶在黑暗中劃出的那道銀色的弧。一如風馳電掣般在午夜中揮舞著。那噬血的。

  接下來的夜晚沈蕭始終蜷縮在角落中。直到天明,蕭伯家的聲響都沒有停止過。只是一會兒激烈,一會兒又會平息下來,似乎在等待另一波更加兇猛的浪潮。沈蕭覺得那聲音仿佛是一種交響,或者至少可以用音樂中的和絃來形容。幾種樂器同時發出音色迥然不同的旋律,交織起來,就成為了那種完美的和絃。這是外婆在彈奏鋼琴時反復強調的。僅僅用她的兩隻手、十個指尖,外婆不知道彈出過多少個這樣的和絃。然後是又一輪新的和絃響起。男人義正詞嚴的吼叫,沈蕭想或許就是那個叫北上的學生。還有女聲的歇斯底里。為什麼她總是歇斯底里?這腔調整晚不絕於耳,以至於沈蕭覺得就像是一支被拉破了的小提琴,而且琴弦始終回環於那個仿佛鋼絲在摩擦的刺耳位置上。然後才是蕭伯的,那嘶啞的已經力不從心的反抗。後來這聲音越來越低沉,慢慢地竟成了一種無奈的悲鳴。但蕭伯偶爾也會高亢起來,不過聽上去,那已經是他最後的掙扎了。

  隔著厚厚牆壁,沈蕭看不到蕭伯家的景象,但慢慢地她卻已經能夠分辨,什麼樣的聲音所代表的,是什麼樣的表情和動作。於是在一陣破碎聲中,她仿佛看到了蕭伯家牆上那個鑲嵌著字畫的鏡框被摔在地上,也看到了人們是怎樣狠狠地推倒了那個厚重的書架。她還看到了蕭伯家的地上是怎樣鋪滿了玻璃的碎片,那都是蕭伯最喜歡的東西,是她從來都不敢碰的。她知道眼看著自己那些珍寶的被損毀,蕭伯一定會發怒的。但緊接著,就是抽打在蕭伯身上的那皮帶聲。嗖嗖地,帶著仇恨和風聲。蕭伯會疼,卻疼得不出聲。甚至連呻吟也沒有。蕭伯怎麼會如此堅強?

  沈蕭就這樣蜷縮在牆角。仿佛被什麼撞擊著,但卻無處可逃。沈蕭就這樣聽著聽著,直到她盼望的那一刻短暫的寂靜終於到來。然後便在這寂靜中睡著了。又一次吵醒她的依舊是那個女聲。她的尖利的叫聲仿佛能穿透牆壁。這一次沈蕭終於聽清了那個女聲在說著什麼。她就是要蕭伯交出那本變天賬。她說蕭伯如果不交出來,就是被打死也是罪有應得。她還威脅蕭伯明天要把他揪出去遊街,還要把吊死的貓掛在蕭伯的脖子上。她不僅已經剪了蕭伯的頭髮,還把他推倒在地並踏上她的腳。她讓蕭伯認罪蕭伯卻始終梗著脖子。她被氣壞了,然後便是雨點般的,那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沈蕭不想再聽到鞭打的聲音。她覺得那是皮帶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已經感覺到了那切膚的疼痛。她被嚇壞了。她堵住耳朵。但還是能聽到那個女聲刺耳的喊叫。她的嗓音被她自己奮力地撕裂著。她發誓蕭伯不認罪就絕不會饒過他。她說她不僅視蕭伯為糞土,而且把他當作了可以任由他們宰割的豬狗一樣的東西,就如同,被吊死在走廊上的那只資產階級的貓……

  不知道是什麼讓蕭伯勃然大怒。或者是因為他聽到了貓的死。然後是那些莫名的響動。激烈的卻沒有喊叫的那種搏鬥。那是那個晚上沈蕭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聲音,那種謎一樣的但卻異常沉重的響聲。蕭伯突然沉默下來。反而是那個女聲絕望的掙扎。好像背負著什麼。腳步聲。踩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嘩嘩地,響著。然後跌倒。又爬起來。那麼費力的。仿佛在逃命。絕望的反抗。而後是,深切的痛。被羞辱了的尊嚴。不再有蕭伯的聲音。

  什麼是復仇?誰都不會低下,那顆高貴的頭。爬行著。甚至血流遍地。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麼淩亂的腳步聲?好像在相互追逐著。呻吟。但沒有求饒。蕭伯的以及那個女生的骨氣。寧折不彎的。那是理想的光輝。人生自古誰無死。就拼了。在那個小小的地下室中。一切都在毀滅中。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北上的聲音?他在哪兒?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綠色的軍裝。泛了黃的。但是此刻他在哪兒?也在無聲地扼住蕭伯的喉?在隔壁?是的就在隔壁。遍佈著被損毀被破碎的一切。一切的狼藉,甚至人的生命。生命誠可貴,但還有尊嚴。所以抵抗。就為了償還。那個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最後連女聲的哀鳴也不再有。寂靜。那麼無邊的,寂靜。人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再交響。也沒了不對稱的和絃。人們驚慌失措,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結局。不是咎由自取。那是最壯麗的犧牲。被震驚了片刻。或者被嚇住了。人不能任人宰割,更不能隨意侮辱。那個最被刺痛的地方。貓也是有氣息的生命。生命不能任由踐踏。那便是人類不斷奮鬥的目標……

  沈蕭蜷縮在黑暗的角落,她聽到的最後一聲呐喊竟是來自蕭伯。

  蕭伯高喊著,別過來,你們誰都別過來……

  蕭伯手臂裡高舉的不是拳頭,而是那把滴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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