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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之光


  開一家好的有品位有情調的文學書店一直是我的夢想。這夢想原本虛無縹緲,像海市蜃樓般,有時,乾脆就只是一種願望或者感覺。我不願把書店的夢想落到實處。因為那樣就不是夢想了。我更喜歡懷抱著夢想而終日想入非非的那種精神狀態。然而,此次訪美歸來,我突然特別特別想把這夢想變成現實了。因為在美國的很多州和很多城市,我都看到了那種和我的夢想十分接近的書店。我在那裡感到了真正的溫暖、富有和高貴。一種純淨的情調薰染著我。我端著咖啡,坐在書店的桌子前,安靜地讀著手裡各類暢銷不暢銷的文學書籍。那是一種純粹的享受。我想我在國內,還沒有見到過一家這樣的書店。

  於是,我覺得我肩負了使命。我覺得我有責任把這種精神場所的營造術推銷到我們這個正大踏步走向世界的國度中來。我於是像一個推銷員,或者神聖一點說,像個傳教士,開始不遺餘力地去遊說那些有實力而且有品位的大款朋友們。我說,辦一家第一流的書店吧。投資不會很大,哪怕暫時不能贏利,但你在文化追求上肯定會有所收益的。想想看,你幹嗎?

  我自信我選擇的這些大款的朋友是有著相當文化檔次的。我給他們時間,請他們考慮,衡量各方面的利弊得失。我以為他們也會如我般滿懷激情,但結果是,有的人說,我們正投資一個烤肉店;又有人說,我們的夜總會要擴建;還有人說,我們不看好文化市場。

  於是我的遊說毫無成效。因為毫無成效,我才想到要自己來開辦這樣的書店。我被自己的想法激勵著。可是當我切切實實、腳踏實地地準備為自己的書店擬寫一份可行性方案的時候,當我要面對那所有的具體而繁瑣的步驟時,我又退縮了,打起了退堂鼓。我承認我無論在資金上還是在精力上都不具備開辦這種書店的能力。我要投資租房,投資把房子裝修成我要的樣子,我要買進成千上萬很純正的古今中外文學名著,我要每天盯在那裡,我要在我的書店裡有計劃地安排組織各種文學閱讀和研討活動,我要為我的書店做宣傳,我要設法吸引全國的文學愛好者,我要和作家們保持最密切的聯繫,我要瞭解圖書市場的行情,我要……談何容易,於是我望而卻步了。

  因為敗下陣來我才能夠為我的書店寫這樣一篇紀念性的文章。這使我想起我在一年前,想組建一個世界級的現代舞蹈團的夢想,以及這夢想在現實生活中徹底破碎後的情景: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女人奮鬥的故事。這就是我將要寫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的主題。而寫一篇關於文學書店的文章同樣是夢想破滅後的產物。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只能在文字中完成,我想這就是我為什麼總是要寫作的最主要的原因。我還企盼著,能有哪一位熱心的而且是有實力有行動精神的讀者,能在我的文章中得到某種啟示。我切盼著,由他來籌建這家書店,由他來引導我們回到美好的精神家園。

  1994年10月24日晚上7點半,我和我的翻譯儀方來到華盛頓的一家非常有名的文學書店參加這裡的閱讀活動。一位名叫戴衛·古德森的作家在這個夜晚朗讀他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松樹上的雪落下來》。這是一部二戰後日本移民的故事。書出得十分精美,作者也相當年輕。為數不多的戴衛的崇拜者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書店裡靜極了,只有戴衛的琅琅讀書聲。他隨意地坐在桌角,讀著他認為自己作品中最精彩的段落,然後同崇拜者們討論他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閱讀結束後,崇拜者們自然都買了戴衛的書並請他簽字。這才是這次促銷活動的本質。書店裡很溫暖,你可以隨意喝咖啡。看書架頂端那一簇美麗的幹花。書店的調子是棕紅色的。

  1994年10月30日,我們在紐約新聞總署官員彼爾的帶領下,來到了長島的肯耐爾書店,在這裡聽一位至今依然非常美麗的詩人老太太朗讀她的詩。伴隨著朗讀,她推銷的是一本帶插圖的詩集。那詩歌全部是關於長島的。在這裡,我們見到了長島各種各樣、奇裝異服的有錢作家。他們功成名就,住在長島的富人區。肯耐爾書店的老闆告訴我們,這些作家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在這個小小的書店裡聚會,在此擺脫他們寫作時的孤獨和寂寞。

  1994年11月7日,我們來到了福克納的家鄉,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佛。我們在這個南方小鎮有名的「廣場書店」流連忘返。書店為推銷福克納的精神而將他的各種照片掛滿了一面牆壁。顯然,這位大師是「廣場書店」的驕傲。「廣場書店」因他而出名。在此,他就像是夜空中閃閃發光的那團輝煌的星座。小鎮上的所有商店都關門了。只有「廣場書店」仍開著。書店裡明亮而柔和的光射出來,照耀著廣場的黑暗,直到深夜,直到深夜裡走進來的最後一個客人。書店裡擠滿了零亂的書。地毯上、樓梯上、窗臺上,到處都是書,雜亂無章,走進來便像被淹沒在了書的海洋中。

  1994年11月21日上午,我們再度來到專門為我安排的書店訪問。這一次我們是在舊金山市,我們訪問的書店名叫「城市之光」。在美國,人們總喜歡把書同光亮連在一起,他們經常使用Lights這個詞來解釋書在人們生命和生活中的意義。喜歡讀書就意味著他擁有了最有價值的精神生活,擁有了心靈的光明。羅伯特·沙瑞德先生緩慢向我們走來。他是一個年輕人,但卻老成持重。他的紅色名片上顯示著他既是書店的老闆又是圖書的出版者和發行商。他的眼睛很大很藍。他的手是汗濕的。他講話的速度也極緩慢,仿佛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需要認真思考。他說書店裡的很多書是由他們自己出版發行的。他說,他們出版了很多美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但他們對美國以外其他國家的作家作品能否在美國暢銷沒有信心,沙瑞德先生的介紹使人想起了在紐約附近的沙池蒙特拜訪文學經紀人瑪嬤女士時的情景。記得瑪嬤女士也曾說過,她在代理翻譯作品出版時也沒有把握,因為她實在摸不准美國人是不是會讀外國人寫的書。他們通常對別人的事情沒興趣。「城市之光」書店銷售的情況證實了這一點。二樓專賣翻譯作品的房子裡空空蕩蕩。這就是美國的文化。過分的自我和自信,使這些美國人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與世界上其他民族文化交流的機會,真是很可惜。

  告別了「城市之光」。這是我在美國參觀訪問的最後一家書店了。

  這所有對書店的感觀和感覺彙集起來,使我對夢中那個書店的構想更加清晰了。

  我的書店應當不單純與贏利相關。它首先應當成為文學發展中的一個重要的而且是最活躍的組成部分。它應當是作家們的沙龍和文學愛好者們啟蒙的課堂。我還要研究文學的潮流和問題,精通出版規律,瞭解市場行情,掌握作家動態。我要費心費力把作家們請來閱讀他們的作品,並安排他們同讀者見面座談。這樣的書店當然應當是暖色調的,使人感到無比親切。有點像秋天凝重的落葉。我要在書店的兩層樓上都鋪滿地毯,樓梯和書架都是木結構的,本色的,甚至不噴漆。書店的櫃檯上每日要有爛漫的鮮花,書架的頂上是那些草籃裡美麗永恆的於花。造型典雅的木椅散亂地放在大廳中。咖啡的收費十分便宜。我要用木框把那些真正偉大的作家頭像懸掛起來,讓讀者們能通過他門深邃的眼睛看到他們深邃的心。我要和常來此光顧的作家和讀者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我要抽出時間在這個溫暖而又高貴的環境中與他們聊天兒。書店的窗外是一株古老而又高大的樹。它顯示著四季和輪回。我的讀者們將透過窗看到它春的嫩芽吐綠,夏的枝葉繁茂,秋的落葉飄零和冬的枯枝伸展。但無論怎樣的四季,這家書店都應是他們最喜歡來的地方,他們將在此享受最永恆的精神。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也一定要用lights這個字眼來命名我的書店。我為我的書店起名為SoulLights。也就是我這篇文章的題目:靈魂之光。

  這就是我夢想的產物。一個人能夢想著是一件多麼好也多麼幸運的事。我仿佛已經走進了這個有品位有情調的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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