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門口的鮮花 | 上頁 下頁
藍色的夏季


  因為很多的夏都是在藍色海邊度過的,於是海便成了夏季的主題。

  初到海邊度假的時候,自費。那時候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我穿著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在海灘上走啊走啊。看有人在夕陽中築起沙砌的古堡。然後海水漫上來,將古堡淹沒。那是種壯麗的坍塌,那景象成為了記憶中的永遠。然後,我便開始在黑夜中游泳。我總是喜歡在黃昏與黑夜交錯的時刻在大海的深處游泳。我獨自一人。遊得很遠很遠。我一直想找到那佇立在風中浪中的燈塔,但我卻從未見到過它。那時候,我懷抱的是最輕鬆浪漫的大學生的夢想。我並不以為夢想是沉重的是需要付出高昂代價的。

  後來那沉重的付出就開始了。我選擇了寫作。我將這夏日海濱的記憶寫成了沉重的《河東寨》。那是個漁村中藍眼睛小姑娘的故事,她同大自然抗爭。她的光腳板在沙灘上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苦難的印痕。那是我們都曾經歷過的殘酷的「浩劫」。我在夏季寫完這篇小說後,夢想的時代便結束了。

  然後女兒誕生了。我們在她三歲半的時候,第一次把她帶到了海邊。藍色的海是她從未見過的事物,她驚異地張大了黑色的眼睛,那目光是我至今難忘的。帶著女兒在海邊度假全然是另一種心境,那時的所有照片竟都是憔悴不堪的。女人在那個時期沒有浪漫的心情,甚至不想穿好看的衣服。我要不停地抱著她背著她,不停地牽著她的小手在海浪裡走啊走啊,不停地為她撿貝殼,不停地給她講各種故事,回答各種各樣關於大海的問題。我疲憊緊張,幾乎每分每秒都被瑣事糾纏著,沒有思維的空間。那時候,我才第一次感覺到,即使在海邊,夏季也是炎熱的。為了這種母親的感受我寫了《再度抵達》。《再度抵達》中的海水已經沒有那麼藍了,海被污染,變得灰暗,就像我真實看到的那樣。

  然後,儘管心很疲憊,我們還是開始了夏日旅行。幾乎每個夏天我都會帶上女兒,乘火車或是坐輪船,把她帶到海邊去,她在海邊的夏天裡慢慢長大。在她的印象中,夏天,就等於是藍色的大海。

  後來,女兒的這種印象也就成為了我的,我也下意識地把夏季和大海連在了一起。仿佛一到夏季,我們就應該是住在海邊。這時候,在海邊度假就常常不必自費了,因為有了各種各樣的夏季的筆會。

  這樣每年一度的大海親近,使我對海產生了一種宗教般的感情。我信仰大海,這信仰在寫作中表現為一種我始終在追求的藍色的基調。我甚至偏執地認定,只有將我的故事置放在海邊,我的寫作狀態才是最好的,我的小說也才會是最好的。《我們家族的女人》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那是1990年夏季。那部小說的很多章節都是在北戴河的海浪聲中寫出的。那時候心很寧靜。女兒和孩子們在花園裡的核桃樹下遊戲,天下著小雨。報時的鐘聲透過雨絲隱隱傳來,窗外就是藍色的海。那情景至今記憶猶新,我獨自在房間裡寫作。周身都充滿了靈感,坦誠而沉靜地面對稿紙,桌子上擺放著一本杜拉的小說。

  杜拉是我最喜歡的法國女作家。她今天依然活著,但已經八十歲了。她曾寫出了《痛苦》、《情人》那樣的最美麗的女人的小說。她也喜歡在海邊寫作。她寫了《如歌的行板》,又被澤作《琴聲如訴》,多麼動人的名字。那是個把鋼琴和海和孩子編織在一起的故事,還有痛苦的愛情。我在那個夏日的海濱讀著杜拉的故事。杜拉不喜歡住在巴黎。她說巴黎使她窒息,在巴黎她幾乎無法寫作。所以她住在特魯威爾,那裡緊靠大海。海邊使她寧靜。她說,白天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那個海的意念卻始終都在。

  就像我現在的情景。

  現在女兒長大了。但我們依然切盼著每一個藍色的夏季和藍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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