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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兒分別四十天


  十二年前,她突然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從此生活改變了。她加入了我的世界,與我形影不離。

  她一天天長大。她總是遠遠近近地懸在那時,就像是一縷永遠照射著我的早晨的陽光。

  她小的時候,只要聽說我要出差,哪怕只有一兩天,她也要抱住我的腿,嗚嗚地哭。但後來她不這樣了,她不講話,也不哭,而是默默接受了我偶爾要離開她幾天這樣的事實。

  1994年炎熱的夏季,我在編輯部的辦公室裡突然接到了赴美訪問的邀請。那一次距我動身的時間只有十多天,我毫無準備,頓覺慌亂了起來。女兒是在電話中得知這個消息的。她仿佛也不能接受我馬上要走的事實,她緊緊地抓著電話的聽筒,她不停地哭,並且不停地問,媽媽,你什麼時候走?她在電話那一端的哭聲令人心碎。她的問話攪得我心緒不寧,我不能抱緊她,也無法回答她。那時候,我們剛剛從美麗的藍色海濱度假回來,我們正在情感上牽牽扯扯,糾纏不清。她每個假期同我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總會比平時上學時顯得更不願與我分離。

  後來,赴美的時間向後推移了兩個月。這個變更使我如釋重負。一來,辦各種手續的時間可以寬鬆許多;而更重要的,是我和我的女兒也可以從容告別。

  畢竟,能到美國去看一看是一件好事。

  畢竟,這只是短期離家,四十天之後我便能重新見到她。

  但我女兒依然認為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美國畢竟是外國,媽媽畢竟要離開她,到那個很遙遠的國度去。

  我們平緩地度過著這兩個月的光景。這時候,女兒新的學年開始了,她升到了小學六年級。為了能考上好的中學,她在未來的日子中要努力衝刺。這在她生命的旅程中,應當說已到了一個挺關鍵的時刻,我本不應離開她。因此我常常對她抱著歉疚。

  行期越來越近,她從沒有哭過。我們總是淡淡地將分手這個話題錯開,直到啟程赴首都機場的那個早晨。那個早晨,我特意把她送到了學校。那時已是秋季,有枯黃的葉飄落,四野顯得荒涼,禿枝枯冷地伸展著,於是心也變得有些悽惶。我拉著她的手,沿著路邊爬滿枯藤的磚牆向前走。我們穿過馬路,我一直幫她提著她那個很沉重的學生的書包。路上我們無話,女兒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其實我早就看見了她眼睛裡轉著的淚水,但我不想看見她哭。在學校的門口我們分手,我把書包交給了她,我說媽媽會給你寫信,會給你打電話……我看見她的眼淚就那麼一串一串順著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我心疼極了。我親過她冰涼的臉頰之後,她扭轉頭就走了。她再沒有回過頭。我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學校的大門。她始終不停地用手擦眼淚,我知道她一定在想,等她放學回來的時候,就看不見每天接她的媽媽了。我站在街角上哭了很久,我不管來往的行人在看我。我愛我的女兒,我捨不得離開她。哪怕是去美國只有四十天,哪怕只是暫時的別離,我的心依然很疼痛。

  然後便是在那個語言不通的國度裡經歷種種生活。幸好有我的翻譯我的朋友好心的臺灣姑娘儀方終日伴我在一起,才使我得以減去了許多思鄉的離愁別緒。但在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提起我的女兒。只要一提到她,我的眼淚馬上就會掉下來。那時候,我還不能適應如此離她遠行,也沒有過這麼多天見不到她,我為此總是憂心忡忡。我惦念著她的一切,特別是一想到她會想我,心就禁不住縮成了一團。後來父親告訴我,我剛走的那幾天,女兒確實躲在房間裡悄悄哭了好幾次。她想我,她總是問著外公外婆,我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

  住在華盛頓特區時的一個晚上,我和儀方在一家美國的西餐館裡吃晚飯。那時美國東部的深秋也已很寒冷,我馬上想到了不知她是不是穿得很暖和。那一次,我們才正正式式地談到了我的女兒。我對儀方說,她是個很好的很聽話的小姑娘,她會彈鋼琴,學習也不錯,我答應她一定在12月7日之前趕回去給她過生日,她那時就十二歲了……

  那晚我為了想念女兒在那家溫暖的餐館裡哭了很久。餐巾紙被我弄濕了好多張,儀方陪著我。後來直到哭夠了,我們才離開了那家餐館。華盛頓已是華燈初上,枯黃的落葉被風卷起,在幽暗的路燈下彼此追逐著。

  離開華盛頓,我們便開始了穿越美國大陸的旅行。每到一處,我都喜歡按照我女兒的興趣,為她挑選她一定會喜歡的紀念品。我總是對儀方說:「我買了這本書,這是給我女兒的,她最喜歡馬克·吐溫的小說了。」「這些石頭也是為她買的,她最喜歡收藏石頭。」「還有這些自動鉛筆,這些小鳥的書簽,這些郵票,這些巧克力……」而且,不論我走到哪兒,我都會精心地選購一張最代表那個城市或鄉鎮特徵的明信片,在那個地方的郵局寄給我的女兒。我讓明信片帶去我的思念和問候,並且希望女兒能通過明信片上的畫面和我的文字,與我一道分享那美麗感人的異國景色。

  在華盛頓——

  親愛的若若,你看這就是我住的賓館。昨晚在賓館對面的書店裡見到了一本馬克·吐溫的厚厚的書。媽媽知道你喜歡,就給你把書買了回來。其中有他的四部小說,希望你將來能讀他的英文。我幾天後就會沿著馬克·吐溫寫的那條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南,也許會有哈克貝利·費恩那樣的歷險。給你買了萬聖節的巧克力。想你。一定好好乖乖聽外公外婆的話,並多做些家務,好嗎?愛你。

  在紐約、長島——

  若若,你看,這是長島的一個書店,很多住在長島的作家會來這裡聚會並閱讀他們自己的作品,詩,還有小說和散文。長島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四面環海,路兩旁秋林的色彩豐富極了,有很多很紅的楓葉,我為你摘了幾片。我一直想我是帶上了你的眼睛來看這美麗的景色。美國東部的秋天真是太美了。現在我住在紐約的曼哈頓區,街上的摩天大樓直插雲端。明天是萬聖節,人們會戴上鬼節的面具上街遊行,用南瓜驅走鬼神,然後狂歡,想你,親你。永遠永遠愛著你。

  在愛荷華——

  親愛的若若,太想你了,我飛到了愛荷華,住在假日旅館裡。這是美國中部的一個非常美麗寧靜的大學城,有很多小鹿喜歡在這個城市的林中行走。全城六萬人,有三萬是學生。照片上的建築是愛荷華古老的首府。紐約的作家們送給媽媽一束玫瑰花,是淡粉色的,我把它們一直帶到了愛荷華。現在,它們就在我的房間裡爛漫地開放著,非常美麗,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家裡是不是已經很冷?今年美國的秋天來得特別晚,所以美麗的秋天一直跟著我。美國人說是我的運氣好。你在家一定要好好地聽話,等著媽媽回來給你過生日。

  在曼菲斯——

  親愛的若若,你看這就是「貓王」奧維斯的家。用一本打開的樂譜做大門。我在這裡給你買了一本小小的介紹「貓王」的書,很感人,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喜歡。這裡是美國南部城市曼菲斯,密西西比河從這個城市中穿過。這裡有兩大特產:一個是音樂(布魯斯、搖滾和爵士樂);另一個就是烤肉,都是你最最喜歡的。你好嗎?外公外婆好嗎?我一定多為你買一些美國的好看的有意思的郵票。

  在新奧爾良——

  親愛的若若,你看這就是美國最南部的新奧爾良市,它坐落在墨西哥灣岸邊。這裡曾是英國、法國、西班牙的殖民地,所以房屋的建築都是歐式風格,住在這裡就仿佛是住在古老的歐洲。我住的白色的大房子建於18世紀,叫獵人別墅。這裡古老、陰森,幾個月前,這座房子裡剛剛拍過一部恐怖片。密西西比河從這個城市裡流過、人海。墨西哥灣的海水很藍,親親你,若若,你是我最好的寶貝了。

  在新墨西哥的桑他費市——

  若若,看圖片上的這些房子,媽媽現在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桑他費是美國第二古老的城市。這裡海拔兩千多米,住在這裡開始有高原反應。這個城市的所有建築的外表都是印第安式的,仿佛都是用黃土泥巴建造而成,非常非常有意思。連我住的希爾頓飯店也是如此。這裡住了很多黑頭發的印第安人,我還專門去參觀了這些印第安人群居的部落,安全是另一種風格和情調,他們是高原上的鷹。媽媽太想你了,真希望能早點回家。

  在洛杉磯——

  親愛的若若,昨天我和楊紅阿姨去了迪斯尼樂園,這裡真是令人快活。米老鼠和唐老鴨到處遊蕩。我替你和米老鼠照了相。我和楊紅阿姨一路上都在說,要是若若能在這裡玩兒該有多好。再過幾天,媽媽就能好好地親親你了。

  (以下是楊紅寫給若若的,她認為我在明信片上給她留的地方大小了。)

  親愛的若若,現在我正在我的充滿陽光的小屋裡蓬頭垢面地給你寫幾個字。你媽媽就坐在對面,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到我的小家來,就坐在我的旁邊。想你的楊紅阿姨。……

  在舊金山,我精心選購了給若若的明信片,卻沒有給她寄回去。因為舊金山是我訪美的最後一站,在此過完美國人的感恩節後,我就要飛回家,擁抱我親愛的女兒了。舊金山的明信片就是再快也不會比我更快地回到我女兒的身邊。果然,就在我把我的女兒真真切切地攬在懷中,親吻著她柔軟的小臉蛋的那個早晨,她才剛剛收到了我寄自洛杉磯的那張米老鼠的明信片。

  今天重讀這些明信片,覺得它們宛如正帶著我的女兒旅行,而且通過那些原始的文字,我又一次體會到了在與她分離的那段日子裡,我想她想得心疼時的感覺。

  除了這些簡潔的明信片,我還給女兒寫過很長的信。那通常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能單獨與她娓娓而談,那感覺是很幸福的。

  我對她說,我努力為你拍下了很多照片。華盛頓的教堂、博物館、白宮、國會大廈,還有林肯紀念堂。這裡到處是很綠很綠的草坪,到處是樹,樹葉的色彩在秋天變得很豐富。綠草和樹叢間又到處是正忙著籌集過冬食物的小松鼠。這些小動物不怕人,張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跟著我們的腳步跑,我專門給你拍下了這些可愛的小松鼠的照片,帶回去你一定會喜歡。

  我對她說,那天我去了太空博物館,那裡是孩子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在那裡看見了第一次載人登上月球的那架衛星登陸機。然後又去了自然博物館,看到了野獸、植物的標本,很多各種各樣的石頭。我想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地方。很多美國的孩子被老師帶著到這裡來參觀。各種各樣的膚色,但都天真可愛。他們隨意坐在展窗前的地毯上聽老師講解,並高高地舉起手回答老師的問題。這情景使我很感動,也足見美國教育的生動和自然。

  我對她說,來到這裡,語言全然不通。會的一些單詞和簡單的語法,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每每無法溝通,我就總是想到你。想你喜歡英語,並總是努力將所學的英語講得很流利。

  我還對她說,天氣一定很冷了吧,自己要知道多穿些衣服。媽媽很心疼你天天要早早起來去上學,但六年級了,你只能這樣努力,這樣堅持。你是最好的寶寶,我一直覺得你是媽媽的驕傲。我總是看你的照片,想著無論多遠,媽媽總是和你在一起的。

  女兒把我的這些信和明信片一直好好地珍藏著。她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把我從美國寄給她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拿給了她的小朋友們看。她把這當做了我送給她的最好的禮物。

  記得在我給她的第一封信中我還這樣告訴過她,那時我剛剛飛抵華盛頓,我說,親愛的寶貝,你簡直難以想像,這裡的電話費貴得驚人,尤其是媽媽住在大賓館裡。通一分鐘話就是十幾美元,還要加百分之四十的賓館服務費。這樣的費用既能買好幾斤巧克力,也能買一本馬克·吐溫的小說集,所以在拿起電話的時候,媽媽便被嚇住了……

  但儘管被嚇住了,我還是禁不住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那是個早晨,在奧克斯佛的假日旅館裡。我計算好了,那正是太平洋對岸的家中的晚上,而那個晚上女兒是一定會在家的。我撥通電話後心懷惴惴地等待著,幾秒鐘後,我竟突然間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那麼清晰,仿佛我們就同在一個城市中。媽媽說,若若很聽話。媽媽又說,她在最近一次的英語考試中獲得了全年級第一。媽媽還說,已是家中的深夜,她問我要不要把已熟睡的女兒叫起來?

  當然,我聽到了媽媽在叫她。我靜心屏氣地等著她。我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著一個怎樣的美麗的夢,但我卻能想像得出她是怎樣費力睜大眼睛時的樣子……

  媽媽,媽媽……她是在床上在夢裡拼命地呼喚著我。她的聲音很低但很急促,我能感覺到她是怎樣地驚喜並怎樣地緊緊抓著電話筒,就像是緊緊抓住了我的心。

  她說,媽媽,你寄來的明信片都收到了,然後,她便開始問,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她把這問題問了很多遍。

  在和女兒通話的這短暫的時間裡,她仿佛只對我什麼時候返家這一個問題感興趣。她不停地問不停地問,直到我們的聲音被割斷……

  我走出房間。

  我站在陽臺的欄杆前。

  我對著正在整理汽車的儀方說,我太想她了。她已經睡了,她英語考了第一。

  儀方說,你在同女兒通過話後,眼睛都亮了,臉也在放光。

  就這樣。

  我度過了對我來說甚至有點過於漫長的四十天。

  四十天后同女兒重逢的情景竟是很出我的意料。

  那是個冬日的中午,那天父親母親剛好出去開會。我按響了門鈴,門鈴響了很久卻沒有人來開門。這時我便高聲喊著女兒的名字,想不到她竟是從隔壁的阿姨家走出來的。她站在阿姨家的門前,竟顯得比我還要高大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她也驚訝地看著我,而且顯得很不好意思。她只輕聲叫了一聲媽媽,她用脖子上的鑰匙幫我打開了家裡的門,就又回到鄰居阿姨家吃飯去了。我把行李搬進了家,我獨自一人在房子裡呆了足足有十分鐘。我覺得這十分鐘在感覺上比四十天還漫長。然後女兒回來,她依然看著我,依然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也依然不說話。我們之間竟變得如此陌生,她的矜持竟使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我不知該不該去親親抱抱我的女兒,不知道該怎樣表示我對她的愛。

  她是一點一點地和我親近起來的。我知道她已經是大姑娘了。慢慢地,她又開始一天到晚地纏著我,她問我美國是什麼樣子的?你都去了哪兒?那兒有動物嗎?等等等等,諸如此類,這樣的問題幾乎每一分鐘就會從她的小腦瓜裡蹦出來一個。她要我一張一張為她講我在美國拍攝的十卷照片中的每一幅畫面和那畫面中的人和事。她要我為她講「貓王」的故事,講福克納的家鄉,講密西西比河上的賭船,還有南方的黑人們,高原的印第安人,以及迪斯尼樂園中的米老鼠和唐老鴨。總之,她的問題沒完沒了,我的回答也無盡無休,直到新的考試就要開始了。

  從美國回來,女兒給我的最大驚訝是,她的學習再也不依賴我了,包括不依賴我的督促和我的具體幫助,她學會了自覺學習。我不知道她的這一份覺悟是因為我離開了她四十天,還是因為她在一定的年齡段上突然開竅,再不把玩兒當做是她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總之她已經開始學會承擔自己,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和女兒分別的四十天裡,我遍嘗了心裡的苦苦甜甜。這些天的經歷令我感動,也令我難忘。在重溫了這一段離別的時光之後,我懂了,無論我走到哪兒,只要心裡裝著她,就一定會有最美的情感和最感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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