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女人開始憂心忡忡。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同森的相愛有多麼可怕。它幾乎毀了老爺,毀了家裡的一切。是她讓森離開的。是她為了老爺而讓森遠涉重洋的,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從此女人變得抑鬱。她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罪惡感纏繞著。不知該怎樣幫助老爺。她甚至不能勸慰老爺,她常常感覺到太太射過來的那責怪的目光。太太是明白的。毀滅的預感被證實了。女人甚至想去找S牧師。她祈禱著,讓森回來,讓森回來吧,幫幫我們。

  然後,有一天,太太突然溘然離世。她死的時候剛剛四十歲。女人從未有過如此穿心透肺的悲傷。像滅頂之災,她悲痛欲絕。她和老爺徹夜痛哭,他們都覺出。至此,他們已失去了一切。

  太太死後,女人和老爺的關係驟然變得冷漠,他們之間失去了一座暢通的橋樑。從此,他們便成為了截然不同的兩極。老爺幾乎再沒有到女人的房中去過。他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相見。他們幾乎不講話。而女人呢,則每日關在房中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也不去關心老爺生意上的成敗與興衰。她悟出其實人類最明智的態度就是豁達而坦然地在命運面前隨波逐流。他們生活在同一屋頂下卻已形同路人。

  唯有朗園依然。

  蕭思坐在她丈夫的對面。蕭思漫不經心地說,你完全不必這麼大動干戈,煞有介事,好像家裡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是啊,對你來說是沒什麼驚天動地的,你甚至欣喜若狂,你的老情人從監獄裡回來了。可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別的男人都上了我老婆的床了。行啊,蕭思,說吧,你究竟想怎麼樣。

  你別那麼激動行嗎?

  是不是想提出來離婚?

  想又怎麼樣?

  就為了那個瘋子?

  你不能這樣說宇建。

  要不是就是你也瘋了。

  蕭思站起來向外走,被大提琴手一把揪住。蕭思奮力掙脫著,幹什麼你?

  你要去哪兒?

  回我自己的家。

  和那個神經病幽會?

  蕭思狠狠地抽了大提琴手一個耳光。

  你真的瘋了。大提琴手死命地抱起蕭思,並把她狠狠地推倒在沙發上。

  就是去幽會怎麼啦?宇建就是我情人怎麼啦?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就認得錢嗎?我根本就沒愛過你,我恨你,恨你這個無聊的家……

  蕭思一邊罵著,一邊把茶几上的暖壺、茶杯、花瓶甚至檯燈,統統砸碎在地上。她在房子裡橫衝直撞,亂砸亂扔一切她拿得起來的東西。直到把房子毀得不像樣子了,她才罷手,也才發現大提琴手己不在房間裡了,蕭思到處找,到處也沒有大提琴手的影子。他逃走了,這個膽小鬼,蕭思自言自語地罵著。但是,她突然覺得沒意思了。

  蕭思獨自一人站在被砸著亂七八糟的房子中央,突然後悔起來。毀掉的那些東西都是她過去一直非常喜歡的,有些甚至也很貴重。蕭思獨自大聲哭了起來,她喊著,這不是我的家了,這不是我的家了。

  蕭思在腳底下絆來絆去的那些破碎的物品中走著。她穿上衣服,覺得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下去了,這裡是個令人窒息的垃圾堆。蕭思向外走,像逃避瘟疫似的,直到她砰的一聲的把那所有的狼藉鎖在屋裡。蕭思於是又想到了大提琴手。她有些可憐起他來,可憐起他們之間如此脆弱的婚姻。而婚姻又是怎麼回事呢?

  蕭思變得無所適從。坐在琴室的方凳上,她對著眼前的譜子發呆……

  是大提琴手來找她的,大提琴手是她的老師。他來找她的理由很簡單,要她為他的樂曲伴奏。

  蕭思只是個鋼琴系二年級的學生。她什麼也沒想過,一心鑽在業務裡。

  大提琴手在她的琴室裡找到她。

  大提琴手說,你的演奏很有表現力,願意為我伴奏嗎?勃拉姆斯的《雨水奏鳴曲》。作品所要表現的應是雨聲淅瀝,每當屋外細雨,便能憶起童年的往事,一種浸潤著心靈的感動,能行嗎蕭思?這是我非常喜歡的曲子。我需要你配合我,我希望你富有表現力的手指能在鋼琴上連綿不絕地流瀉,象細雨霏霏的感覺。我們的配合將是天作之合。

  蕭思按照大提琴手的要求進行練習。

  於是大提琴手得以每天名正言順地到琴房與蕭思見面。他們的演出獲得成功,因為成功,蕭思才那麼深深地被感動了。她不知道是被勃拉姆斯感動,還是被大提琴手感動。她的心靈仿佛真被雨水浸潤,她仿佛真的重新回到了童年。

  而童年是什麼?

  童年沒有大提琴手,蕭思所迷戀的只是那個剛長出鬍鬚來的宇建。而宇建此刻又在哪兒,蕭思很怕想到這些,更怕在同大提琴手一道演奏勃拉姆斯的時候,想起宇建。

  從此,蕭思成為大提琴手的最佳拍檔。大提琴手無論到哪裡演出,都要帶上蕭思。他不管蕭思是不是情願,不管蕭思是不是有疼痛的往事,也不管蕭思是不是惶惑。蕭思盲目地跟著他,她也似乎只有跟著他。直到後來大提琴手提出要娶她,要和她一道創造藝術的人生。

  蕭思睜大著眼睛。她在那樣的時刻反而顯得很木訥。她當時心裡閃過的唯一念頭就是,那麼宇建呢?

  大提琴手誤把蕭思的遲疑當成了女人的羞澀和靦腆。他走過去,彎下腰去吻了蕭思,然後匆匆離去。他在離開之前說,十分鐘,我給你十分鐘,決斷你我生命中的事情。

  蕭思留下來,獨自一人對著曲譜發呆。她用整整十分鐘的時間緊張思考,終於得出宇建已成為歷史的結論。這時候,大提琴手很準時地走回來。

  我們將是天作之合,這是大提琴手在那漫長的求愛過程中百說不厭的一句話。他並且充滿自信,認為蕭思是他籠中一隻會唱歌的金絲雀。他還錯誤地認為蕭思沒有歷史。

  當然,也許真的是天作之合,蕭思沒有拒絕大提琴手的擁抱,因為她並不討厭他,甚至在藝術上欣賞他。她想不出拒絕他的任何理由,只好一畢業就嫁給了他。

  然後是漫長的婚姻。

  他們彼此是夫妻,但沒有熱情。

  偶爾能迸出愛的火花,往往是因為他們在藝術上的默契合作。後來,像這樣的合作也慢慢少了。他們各幹各的,生活就像一杯白開水。蕭思也還算滿足,因為沒有比較,她只是生活在大提琴手的籠罩下。

  她配合他經營起了如此奢華的家。她從不想毀了這個家,直到,宇建突然在瑟堡出現。

  蕭思不知道究竟該怎樣處置她和她丈夫之間的關係。自從上一次撕打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大提琴手的影子。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到外地巡迴演出去了。他疏遠了她,她反而又常常要想到他了。這是種很莫名其妙的感覺,特別是當蕭思一想到大提琴手回到家中要面對的爛攤子,她就覺得對不起他。蕭思想自己做得是不是太過份?無論如何,宇建的出現,並不是大提琴手的過錯。

  蕭思曾往她的家裡打過幾次電話。

  電話始終沒有人接。

  蕭思想聽到大提琴手的聲音,但是她卻不想同他講話。而問題是,她連大提琴手的聲音也聽不到。她的丈夫失蹤了。她為她丈夫的失蹤而沮喪。她憂心忡忡地覺得他們可能真的完了,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輕鬆。

  大提琴之所以能在蕭思的眼前再度出現,是因為有一天他得知蕭東方死了。

  第二次家庭的聚會依然是在半樓的餐廳裡舉行。殷穿著黑色的衣服坐在長形餐桌的一端,她在等待著蕭東方的孩子們一個一個回來。殷很憔悴,也很蒼白,臉上細碎的皺紋裡遍佈了細碎的憂傷。孩子們一個個走進來。他們都已成年他們各自呆在在想呆的那個地方,彼此沒有交流。是因為畢竟蕭東方死了,他們應當承受這個多少有點悲哀的現實,蕭東方到底是他們的父親,他們要共同商討一個父親的葬禮。

  在所有的蕭家的孩子們中,只有蕭思一個人在哭。她坐在桌前,不停地流淚,而她大提琴手的丈夫則緊坐在她的身邊撫慰著她,仿佛房中只有他們夫妻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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