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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宇建慷慨激昂宣講的時候,蕭思始終庸懶地躺在床上。她讓自己慢慢地清醒過來。然後她無限迷惘地對宇建說,當然,當然你的想法很好,可是書已經快出印刷廠了,不可能再改變了。

  為什麼不能?宇建驟然變得暴躁了起來,他說,只要想做沒有做不到的,我要把這一章親自送到印刷廠加進去。

  不行,宇建,這不是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的年代。你不能意氣用事到處亂碰亂撞的,到頭來只能是自己被撞得頭破血流。

  你退卻了?

  不,我只是告訴你,在這個社會你只能按這個社會的規矩做事,或者,你可以重新再寫一本書?

  那這本書出來也等於沒出,這對我來說將是畢生的遺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能再寫出一本書來,沒有時間了。蕭思你真讓我失望。你那麼世俗。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思想,什麼是絕對的精神。只有黑格爾懂,還有馬克思,這是只有在萊茵河畔才能誕生的精神財富。這裡不行,這裡被金錢污染了,到處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精神的沙漠。

  宇建開始朝外走。

  思猛然從她的床上跳起,她狂奔過去攔住了正向外走的宇建。思把兩條裸露的手臂嬌滴滴地搭在了宇建的肩膀上。思說,你是對的,把那一章給我,我現在就送出版社審查,然後去印刷廠,行嗎?你不要生氣,相信我能夠理解你。

  宇建沮喪地搖頭。他冷酷地把蕭思的手臂從他的肩上拿了下來。他說,思想者永遠是孤獨的。

  不,不,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嗎?而且,我已經想到了離婚,我會離婚的……

  你瘋了嗎?何況,像基督那酥像馬丁·路德像馬丁·路德·金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結婚的,他們只是人類精神的象徵。

  好了,我懂你的意思啦,但你不是基督耶穌也不是什麼馬丁·路德·金。你有我這樣的女人崇拜你。你隨時可以佔有這個女人的身體。宇建為了你的事我已經太累了。我有時懷疑我對你的崇拜是不是太盲目了。我迷失了方向。在大海中飄蕩。海浪打過來,我便搖晃著。你深夜剛走,清晨又要把我砸醒。我累了,來幫我脫下這長袍,我的身體是不是很能誘惑你?難道這不是人類最美好的一件事嗎?快忘掉那些藍領白領資本家和雇傭勞動者吧,到我這兒來。只有在這兒,全世界的每一個人才都是平等的。

  宇建確實被誘惑了。他的頭在蕭思的胸膛上來回摩擦著,他在此瞬間已無法思想。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蕭思鮮紅的嘴唇在他的眼前擴大起來迷茫一片。他只能伸開雙臂,由被動滑向主動,他感受到這個溫暖柔軟的女人在奮力扭動著。他聽到了這個像母獸一樣的身體發出的低聲的吼叫。他們朝床上慢慢地勇士一般地倒了下去。

  然而蕭思突然像魚一樣從宇建的身體下滑走了。她開始穿衣服,她說我要去出版社了,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宇建大發雷霆。他將思揪過來。他覺得女人在這個時刻離開就等於是殺了他。他殘暴極了。他強迫思。他使思在反抗中窒息。他在同這個女人的搏鬥中也像一頭兇猛的野獸。他也低聲吼叫著,不管思的死活。直到他喘著粗氣離開了那張床,他才說,去出版社吧。

  蕭思像被撕碎了般癱軟在床上。她說,很好,終於有了比去出版社還重要的事情。我喜歡被你強暴,我感到一種地獄般的你我毀滅之前的瘋狂和興奮。其實你同我們是坐在同一條要沉的船上,你同世人也沒什麼兩樣,你同樣是個離不開女人的男人,對嗎?

  不對,宇建穿著整齊斬釘截鐵地說。是的,不對,我和世人不一樣。

  是嗎?但我和世人一樣,蕭思說,我會去出版社的,但不是為了你的思想,而是為了你這堅挺的身軀和力量。

  你我在一起,確實像末日。這一切就快結束了,這是宇建離開蕭思時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但蕭思很快就忘了這句話,她也沒有預感到未來將要發生的離奇古怪的事。

  女人不得不去參加那個衛斯理禮拜堂中盛大的婚禮。

  在此之前她一直沉默著,沉默了很久,她知道事實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而結束的一切是無可挽回的。連老爺後來都慢慢接受了森將離去這個現實,並開始依然像森的好友般,派專人為森籌備婚禮。

  婚禮之前女人再沒有單獨見到過森。她不再去上學。她深居簡出。在此寂寞難捺的期間,她同兩個人做過長談。兩個人都是女人,一個是薩妮,而另一個是太太。薩妮是女人約的,而太太則是主動走進了女人的房間。兩次長談都發生在婚禮的前一天。

  女人把薩妮約到了那個英國人的俱樂部裡。女人和薩妮面對面地坐著。她們彼此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後女人開始講話。

  她說她和森的第一次單獨會面就是在這張桌子前。然後,她要森把她送到了薩妮家。女人說,那一次她允許森摸了她的手,僅此而已,但從此森永遠在學校的門口等著她。後來就一發而不可收,森很多次把她帶到那片被廢棄的教堂和被廢棄的墓地。他們在那裡做了他們本不該做的事情,就在教堂的屋頂下,在灰塵之中。她感動極了,從未有過的好,那時候她才發現她是愛森的。女人說,因為愛,她才讓森認識了薩妮。她說這就是她與森之間的全部的故事,因為薩妮不是別人,而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她才決定把這一切講給薩妮。女人說她不願對薩妮隱瞞,她心裡很苦,她承受不住此生她最愛的兩個人離她而去。她從此不再有朋友了。

  薩妮早已熱淚盈眶。

  女人從桌子上伸出手,輕輕抹去了薩妮的眼淚。她說,薩妮,別哭,我保證從今以後絕不再單獨見森了,相信我。

  薩妮也握住了女人的手。薩妮說,其實我什麼都明白,森真正愛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但我也愛他。我願意嫁給他成為他的太太。我寧可跟他到地角天涯,寧可被你們之間的愛所折磨,但我也要把森搶過來,我為此而恨著我自己。

  女人站了起來。

  她從薩妮的手中抽出了她的手。

  女人說,薩妮我們做朋友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因為森,我們只能斷絕。你走吧。我聽到他的車開來了。薩妮你真幸運。

  薩妮慌慌張張地下樓。

  這時候女人走到落地窗前。她掀開窗簾,正看見森抬著頭向上望。森的藍藍的目光。森的藍藍目光中的憂傷。女人哭了。她趕緊放下窗簾。那輛她曾經那麼熟悉的黑色的小轎車,現在,卻是薩妮坐進去。

  女人哭著回到了朗園。

  那是她自己的家。她覺得悲戚不堪。這時候太太走進她的房間,送過來裁縫剛剛送到的明天參加婚禮的白色旗袍,女人沒有試那套衣服。她摟住太太哭了。她哭了很久,太太也不去阻攔她。

  後來她對太太說,我沒有勇氣改變現實。我想跟著森到美國去,可我又捨不得你們,捨不得朗園,我覺得只有這座房子才是我的家。

  而太太則說,孩子,還是那句話,愛是永恆的忍耐,記住吧。

  然後她穿上了那件白色的旗袍。

  她知道她穿著那件旗袍美麗極了。

  第二天他們全家去參加婚禮。

  女人坐在教堂的木椅上,看真正的美國牧師為森和薩妮主持婚禮。女人變得很麻木,仿佛是一個外人。她也感覺不到心的創痛和流血。她平靜極了,也美麗極了。她就坐在老爺和太太的身邊,坐在森的父母和薩妮父母的身邊。

  女人就那樣看著,她知道婚禮一過,林和薩妮就要徹底離去。她再也不見不到他們。那麼遙遠要越洋過海,連音訊也不會再有。女人那就那樣看著。她在披著白色婚紗的薩妮和穿著白色西裝的森手挽著手從她眼前走過的時候,臉上竟毫無表情。後來,女人站在一大群送別的親人中。女人的臉被別人的身體別人的手臂別人的鮮花和別人的聲音淹沒了。女人已不存在,她在與森的愛情生活中永遠的消失了。

  但女人還是看到了森在人群中尋找的目光。女人知道那是為了尋找她。但是女人故意躲避了那目光,儘管心中充滿了疼痛的感覺。

  黑色轎車終於開走,帶走了森,也帶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女人喘了一口大氣。她和老爺太太回到了朗園。女人覺得她像是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她從此便可以輕輕鬆松做人了。

  女人不再去讀書。

  她的學生時代和戀愛時代都告結束。

  女人變成了真正的女人,她開始留在家中過最平常的日子。她像太太一樣,終日在朗園中做女人應做的一切事情。

  詹姆斯的美方新代理來了。這是個地道的紈袴子弟。他根本就不懂銀行的業務,成天最大的興趣,就是跑馬和養狗。這個美國人也曾到朗園來做過客。但很快就顯示出了他同兢兢業業的老爺之間的差距。他們的關係日趨緊張,銀行的生意也因美方代理的胡作非為而越來越走下坡路。

  老爺在家中開始大罵逍遙海外的S·森。

  老爺的不愉快像陰雲一樣籠罩了整座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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