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不,不,那薩妮會傷心的,你不要這樣。我只是說,你也愛薩妮嗎?

  如果你願意,如果你有勇氣,我們逃走吧,到美國去,開始一種新生活,只有你和我。告訴我你願意嗎?

  女人推開了森,她睜大著驚奇的眼睛。她說,跟著你逃跑?不,不不。女人的眼前變得迷茫,但她還是看到了天空正有黑色降落著並慢慢遮蓋了落日的血紅。女人在迷茫中輕輕的搖著頭,她無限悽愴地說,今生今世,我是再不會到這地方來了。

  女人流著淚讓森把她帶進了那座破舊的小教堂。

  他們不久前在這裡逗留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一種觸景生情的感慨油然在森和女人的心中升騰著。

  女人被窒息了。

  她沒有掙扎。

  這時候,很濃的暮色已經非常溫柔地籠罩了遠方的荒野。剛剛綻開的蘆花在最後的光亮中顯得無限淒美而且悲壯。搖曳著的光斑閃爍著,後來是夜空中的星星閃爍著,像眨著的眼睛。

  女人問森,你會忘記嗎?

  森說永遠不會。

  女人又說,從此我活著也如同死去,讓朗園鎖住我的悲哀。

  女人和林重新坐進了車裡。女人說,先不要開走,讓我再看看這裡,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們沉默地一直等到黑夜徹底降臨。

  女人聽著森的喘息一點點平靜了下來,但是她卻突然覺得她受不了這平靜。她突然喊叫了起來,要走就帶著薩妮快走,從此讓她睡在你的身邊,讓她夜夜被你親吻和擁抱,走吧走吧,我從此再不要見到你們倆,你和薩妮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傢伙。你們背叛了我傷害了我,你們這兩個混蛋!

  黑色轎車在黑夜中飛速地行駛著。森是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中驟然發動他的車的。於是,車像一顆黑色的子彈射出了槍膛。

  別折磨你自己了,森說。

  不久森又說,你我都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

  最後女人說,也許是因為我們並不相愛。女人說過之後,就讓森停車。她走了下來,那時車已經開上了麥達林。

  女人獨自走著,腳下是可以踩出聲響的隨風飄轉的落葉。女人想,無論遲早,總要斬斷這一縷傷心的思緒,遲早的,所以她下了車。她獨自踩著落葉踩著清冷的月光。她知道那輛黑色的轎車就遠遠地跟在身後。但她從此不再回來。

  她向前走,一直走到朗園的門口。看見朗園使她有了一種異常親切的感情,也哭著飛快地跑進了自己家的大門。

  朗園。

  女人在餐廳裡看見了太太。她停住了,看見太太向她投過來無限關切疼愛的目光,仿佛她是個受了傷的小鹿。女人走進餐廳。老爺並不在這裡。女人對太太說,我剛剛去了薩妮的家……女人沒有說完就在太太的懷裡哭了起來。

  太太溫柔地抱緊著她。太太說,孩子,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薩妮剛才幾次打來電話找你,她說,兩個星期後,她就要在S牧師的教堂裡同森舉行婚禮,然後他們去美國。

  是的是的,女人顫抖著說,我是同森在一起,但這是最後一次了,不會再有了,真的不會再有了,是我讓森和薩妮認識的,是我讓森娶薩妮的。

  孩子,別哭了。太太說,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記住,人是不可以同命抗爭的。吃點什麼吧。

  不,不想。女人開始往樓上走。太太又輕聲囑咐她,別去惹老爺,他正為森要走的事煩心呢。

  女人輕手輕腳走上了樓。走過老爺房門的時候,那房門突然敞開了。老爺有點兒嚴厲地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薩妮到處找你。

  我,我去了教堂,秋天了天氣這麼冷。四季又開始輪回,總之,朗園是最好的。我想去洗一洗。我很累。

  從來沒有過的,老爺突然把女人拉進他的懷中。他仔細地看著她就像是在欣賞一個物件。他突然用勁地親著她的臉頰。然後他說,太太說得不錯,你是越來越漂亮了,可我卻總是很忙……

  這時候,突然有僕役稟告說,樓下客廳裡有S·森先生求見。

  S·森?老爺立刻橫眉立目,他來幹嗎?他不是要回美國去了嗎?但老爺還是放開了女人,他沒有發現女人在聽到S·森這個名字時,身上是怎樣地一陣哆嗦。她立刻站得遠遠的,遠遠地看著老爺穿上長袍到樓下的客廳去,然後她離開了老爺的房間。

  她泡在浴缸的溫水裡。她在長長的穿衣鏡裡看到了她自己。她是那麼美麗而修長。她為此而哭了,無聲地哭。她聽到眼淚滴落進水中的空洞的響聲。她覺得末日正在到來,毫無希望,空空蕩蕩。然後是老爺和太太,無變化起伏的日子,舒適而漂亮的朗園,教會學校。但是,薩妮沒有了,森也沒有了,他們在她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然後是黑夜,她要如常般承受著老爺……

  這時候,樓下傳來了爭吵聲,吵聲越來越大。老爺已經暴跳如雷。後來只有老爺的吼叫聲。森不再講話。森為什麼不再講話?他幹嗎還來氣老爺?他已經傷害了他還不夠嗎?

  森最後說,他是敬重老爺的。

  森這樣說過之後便起身離去,窗外又傳來汽車的發動聲。

  女人知道森走了。這一次森是真正徹底地走了。發動機的聲音轟鳴。女人在這轟鳴中終於可以放聲大哭。為了她的兩個最親的朋友背叛了她。家又有什麼不好?朗園又有什麼不好?女人並不缺少愛,她是為了並不缺少家中的愛而哭泣。還因為一切都發生過。確實發生過了,那個走了的森。S·森,牧師的兒子,他的藍眼睛,棕頭髮。

  然後女人不再哭了。她從浴缸裡走出來時,周身是水,像眼淚一樣地向下流淌著。她想到了薩妮的電話。她知道薩妮幾次打電話來,其實是要找森的。而森不在,女人也不在。薩妮當然知道女人是同誰在一起。薩妮可能也會想到女人同森在一起的時候都會發生些什麼。是她親口告訴薩妮的。那時候薩妮還不認識森。女人說,森在黑色的轎車裡吻了我,很長的吻,然後她和薩妮哈哈大笑。但是女人並沒有撒謊。森不僅吻了她還把她帶到了郊外那個被廢棄的墓地。滿是灰塵的小教堂。殘破的舊鐘。薩妮永不會知道那個神秘而悠遠的地方。森不會告訴薩妮的。女人相信這一點,儘管森就要領著薩妮進教堂。

  女人穿著睡衣打開了衛生間的門。

  女人的步履很輕,她聽見太太正在老爺的房間裡講話。

  女人聽到太太說,你幹嗎發那麼大的脾氣?森要結婚,你怎麼能阻攔他呢?而他的太太又想去美國。何況,你已十分地熟悉了這種合資銀行的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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