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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蕭烈站在那裡被搖晃著。他咬緊牙讓自己站穩腳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抱住繼母,他也很悲傷,但是沒有哭。他任憑眼前這個柔弱而悲傷的女人在他的懷裡顫抖著、哭泣著。後來,終於抬起手臂,緊緊地摟住了悲傷絕望的殷。他們站在病房的中央。他們為了蕭東方的死而依偎著。這是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竟來得那麼遲。殷的頭就在蕭烈的胸前。烈聞到了那頭髮的馨香但同時也看到了那黑髮間的縷縷白絲。烈更覺得殷淒慘而可憐,他在那個瞬間好像突然被觸動了。他恨。他想拿起石頭打天。一股熱望迅速在他的體內膨脹著。他想離開殷顫抖柔弱的身體,但他發現不能,他已是那個無力女人的唯一支撐。蕭烈突然很害怕。他輕輕地挪動了一下殷的臉,發現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暈了過去。

  蕭烈更緊地摟住了殷。這是個二十多年的夢想。然後他輕輕地抱起了這個已經很輕很輕的女人,並把她輕輕地放在了她平時陪著蕭東方的那張床上。他輕輕地拂開遮蓋在殷臉上的頭髮。他離他的繼母那麼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並能清楚地看到她美麗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每一道細碎的皺紋。烈在第一次看到殷時殷決不是這樣的。二十多年的印跡,烈想這都是那個可惡殘暴的蕭東方烙上去的。他恨他並且不能原諒他。他摧殘了那樣一朵美麗的鮮花,他讓那鮮花在朗園的房子裡一天天地枯萎和衰敗,直到成為今天這樣子。蕭烈用他的手輕輕抹去昏死過去的殷臉上的淚水。他想不到殷臉上的皮膚竟是那麼光滑。然後他就那樣呆站在殷的身邊,等待著她醒過來。

  蕭烈沒有去叫醫生。他不願意在他與殷獨處的時候,有別人的什麼人走進來。他就那樣靜靜地守護著,就像他每個晚靜靜守護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一樣。他等待著這個不測的時刻,只是為了殷。這個時刻裡才能只有殷和他,他為此而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他始終同殷生活在一個尖尖屋頂。他經常能看見她,卻從沒有一個像今天這樣的與她獨處並能離她這麼近的時刻,他看著她一天天地蒼老。他心疼得流淚。他只是可惜了他那個童年少年的夢想。她曾是他無限迷戀的美麗絕倫的女教師。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迷戀的女人在一個星期天竟被他的父親領進了家門,並永遠住了下來。從此他睡不好覺。他在很多的夜晚聽到殷在他父親的房間裡發出的呻吟聲。他膽戰心驚。

  後來他就搬到了學校,只是為了躲避他破碎的夢想。但是,無論在外面住多久,只要他一走進朗園,就總是能看到那個女人的迷人的微笑。他從此不再理她。他知道殷因此而很傷心。就傷心去吧,就把他也當作蕭思那樣驕傲無理的人吧。後來,他上了大學。他既瀟灑又才華橫溢,成了一個出色的男人成了無數女人心目中的白馬王於。但他被少年時的夢想蒙蔽著。他走不出那個誤區,認為全世界只有殷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卻被他的父親搶走了。

  所有的學讀完之後,他回到了朗園。有一天他在樓梯上看見了殷,在強烈的陽光下,突然發現他這位繼母已經十分蒼老了。才十多年過去。一種偶像破滅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立即把這一筆仇恨又記在了父親的帳上,從此連蕭東方也不再理了。他認為蕭東方是個暴君一樣的官僚。他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關心人尊重人,他隨心所欲,把殷當作他的一個物件,任意地摧殘和折磨,甚至聽任殷在家中毫無地位的處境,以至還沒有薛阿婆的權威。不僅蕭思和蕭小陽可以隨意頂撞並諷刺殷,連她自己親生的女兒萍萍也為殷的建國巷歷史而感到恥辱,沒有人瞧得起她。她在這個家裡是永生永世翻不過身來了。

  蕭烈的心徹底涼了。

  他同情可憐的殷可又能怎樣呢?

  慢慢他也如蕭東方般聽之任之了殷在家中可憐的處境。那是殷自己造成的,是她的虛榮和她懦弱的逆來順受的天性造成的,沒有人能夠拯救她。

  直到此刻。

  蕭東方終於死了。

  而蕭烈坐在父親的病床上,等著殷能夠醒過來。

  後來,殷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惶惑地以為她又見到了中年時的蕭東方。她叫著,東方,但她很快便意識到了這是幻覺,坐在對面床上的是蕭烈。蕭烈正直愣愣地看著她。而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發出,原來烈和他的父親是那麼相像。

  殷緩緩地坐了起來,問烈,幾點啦?

  還是深夜。

  殷說,你爸爸他總算死得很平靜。沒什麼痛苦,也不疼,就那麼靜悄悄地走了。烈,他會知道你每天都在這兒守著他的。他愛你們,只是一直工作很忙,他一生都獻給了工作。他一直為此而歉疚。他就這麼完了。他曾經那麼強壯,他……

  殷又重新眼淚汪汪。她痛苦地抽泣著。她說,把孩子們都找回來,我想該給你爸爸操持一個隆重的葬禮,烈,蕭烈……

  殷沒注意,不知道什麼時候,蕭烈已走出了病房。

  領班像幽靈一般在瑟堡酒吧的昏暗中轉來轉去。他的工作是警犬般監督著該怎樣扣發職員的獎金,領班走到吧台前的時候,宇建毫無感覺。他正像老黃牛一樣地埋頭工作。

  宇建。領班叫他。

  宇建迎過來。

  大廳裡有個人找你,你去告訴他,工作時間不准會客。

  宇建不再理領班。他走出去,憑著直覺,一眼就看見了R。他知道此世間除了R是不會有人來找他的。

  R是英文「革命」兩個字Revolution的字頭。R之所以叫R,是想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意思,加之R當時正死乞白賴的迷戀著英語,所以他更名R,並且在紅衛兵團裡廣為流行。R是宇建入獄前的好戰友,監獄中的好難友,又一道刑滿釋放。出獄時,宇建說,R,我們各奔東西吧。R說,行,等我混好了,一定去找你。

  宇建走過去拍了拍R的肩膀,怎麼樣了?你來了是不是因為你混好了?

  R一身的西服革履,花格子領帶色彩鮮豔,臉上的光澤和頭髮上的光澤交相輝映,R說,以為你在這麼大的飯店裡當老闆,你怎麼還靠被別人剝削活著。

  上班時間不准會客。宇建冷漠地說完便朝裡走。

  那我等你,想跟你聊聊。

  要夜裡兩點。

  那我就等你到兩點。

  進來吧,我請你喝一杯。

  宇建把R帶到幽暗的酒吧。宇建當著領班掏出口袋裡的錢為R買了一杯啤酒,讓服務生送給了R。獨自坐在那裡。

  在酒吧裡彈琴的蕭思看到了這一切。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她沒有聽宇建說起過。所以她覺得很好奇,不停地扭頭看著那個顯得滿懷抱負又志得意滿的男人。她認為這種人一點也不像宇建的朋友。

  十點以後,蕭思蓋上了琴蓋。

  她手裡拿著客人送給她的一技黃色的玫瑰向R走過去,並坐在了R的身邊。

  你在等誰?蕭思問著。

  你認識宇建嗎?你知道他是個什麼人物嗎?你可能太小,經歷太少,這是個損失,你承認嗎?R反問著蕭思。

  那麼你是誰?

  你連宇建都不知道,就更不會知道我了。宇建曾經有成千上萬的追隨者,而我,不過是個走卒。

  你是誰?

  真想知道嗎?R,R你聽說過嗎?R的故事早就變成傳說了。

  你就是R?Revolution?

  你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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